她是我的邻居。
我们毗邻而居。生活像一道帘幕隔开彼此。我们存在于彼此的视线中,在楼梯拐角处,在开门的瞬间,我总能与她相遇。我的眼睛像一架高密相机,总能无意间摄取到她生活的片断,想必在她的视线中,我的生活也同样在她的视网膜上对焦,成相。房子挨得太紧密了,生活的空间是这般逼仄,狭小,我们不得不与对方的生活重叠,狭路相逢。
我们并不讲话,这让我们对彼此的生活空间充满警觉和好奇。她留给我的表相,几乎可以用优美的文学词语来形容:古罗马似的陡峭脸庞,古希腊似的高挺鼻梁,西班牙舞女的清劲肩头……总之,她是一个大美女,很美的美女。
第一次的见面没能奠定我们友好相处的基础,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们即便擦肩而过,却形同陌路。
起因是泥水工扔掉的空烟盒。那时我们的房子装修,泥水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她家阳台上扔了一个空烟盒。这烟盒成为她兴师问罪的证据,她高举着烟盒过来,当着我的面让师傅向她道歉。而我则为了师傅的尊严坚持这烟盒是无意中掉到她家阳台上的,因为她的阳台与我家的客房紧挨着。还有,我认为就算烟盒是师傅丢过去的,这么小的一件事,她拣走就是了,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
于是,矛盾由此开始。思维方式的不一样,注定我们不是同一类型的种属。空烟盒事件过后,我们成为熟悉的陌生人,我们经常相遇,却并不打招呼。我们过着一种很奇怪的生活,她经过我们家时,只要我们家开着门,总会装着无意地朝我们家看一眼;而我出门时,只要她家的门开着,我也会无意识地看几眼。看来人类的好奇心与生俱来,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隐藏着偷窥他人生活的欲望。
我们在彼此眼皮底下生活着,各自的生活状况一览无遗。房子的格局太亲密了,亲密到无法回避。她家来了什么人,我家来了什么人,她家在看什么电视,我家在炒什么菜,都无法躲藏。两家的大门垂直,如果同时开大门,两扇门就会打架;我如果打开客房的窗户,就是她家的阳台,她家的客厅与我家的客房都会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中。所以通常的情形是我家的客房终日窗帘低垂,她家客厅的大门则始终关闭,即便是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右边的邻居很直白地告诉我,她是一个香港人的二奶,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二奶的生活通常都是寂寞的。所以我总看见她一个人,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白天,从紧闭的门窗中你根本无法看出她是否在家。只有到了晚上亮灯时才能确定她家是否有人。黑夜把一切打回原形无处可遁。
听保安说,她的儿子在北京读书。她很会玩。一年四季都在旅游。保安似乎很羡慕她不用工作就可以到处游山玩水的生活方式,反正有人给钱她花。这只是假象。作为离她最近的邻居,哪怕我再不想了解她的生活方式,地理位置的过分靠近让她的生活在我眼中一览无遗,而她所有的假象,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她的秘密:除了香港男人,她还做着深圳一个男人的情人。
几次我出门,都看见她拿着一个小包,包里装着换季的衣服,看样子不太像出远门,这是要去另一套房子过生活的样子。我以为她在樟木头的其他小区还有另外一套房,她只是要到另外的房子居住。但奇怪的是每次她这样出门,阳台上都会晒满衣服,装作有人在居住的样子。刚开始,我以为是防小偷,后来,她的香港老公回来转动钥匙时我才明白,她这是做给这个香港男人看的呢,让他以为她一直住在家里。随后她会回来陪他,两人在客厅里看电视,音量调到很大。通常都是在看赛马的节目,香港时兴这个。有时两人在家大声交谈,或者在厨房炒菜,一时间,她沉静已久的家风声水起。
香港男人走后,她也锁了门,随后就走。阳台上照例晒满各种衣服,那些衣服有时一晒几个月,日晒雨淋,有些都掉到了阳台上,缩成一团,被雨水一淋,成为垃圾。香港男人回家极少,频率太低,至少要隔半年才回一次,也怪不得她另找门道了。
她走后,她家的门缝里被中介塞满了各种寻求购房的小纸条。有时物业管理把水电费通知单也塞到她家防盗门的门缝里,一次掉了下来,掉到了我家门口,我随手拣了起来,发现房主是她的名字。这几乎是早期二奶们的模式:香港男人以她们的名义买房,而她们则为香港男人们生下了孩子。
很奇怪的是她家的小广告和收费通知单每隔不久就会被清理一次,不知是她自己偷偷回来拿走了还是嘱托人拿走,抑或是搞卫生的阿姨清理垃圾随手拿掉了。她在花园里有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那个女人也是有一个香港老公,她们有共同的语言。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在那个朋友家里蹭饭吃。
她的儿子每到假期就回来。小伙子长得很高大,也很英俊。看得出来,因为长期的缺乏沟通,母子之间的感情并不亲密。通常所见的情形是小伙子穿着睡衣在客厅中间日以继夜地上网,她则在厨房里忙碌,躬身洗菜、做饭,母爱的天性流露无疑。天下的母亲都有一颗慈母的心,对这个身世奇特的孩子,她竭力补偿地对他好。她让他去北京上学,在家里装宽带,买笔记本电脑,以生活的细节来展示她的母爱。一次,母子间发生了激烈的真吵,他们讲的是上海方言,声音虽大却是听得不太真切,大概是为了上网的事。
没过多久,他儿子就走了。不知这身份特殊的儿子,在学校里如何填写那些各式各样的表格;不知这未能给儿子正常生活的母亲,在面对儿子时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讨好她的孩子,但处在叛逆期的儿子却并不买她的帐。
她的房子,是断然不会卖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想买下她的房打通。我们家的两房实在是有些拥挤,不够住,而她家却是三房,大部分时间里她像一条孤独的鱼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游来游去。我们委托中介帮忙打听,结局也在意料之中,她拒绝卖房。想想也是,这是她在樟木头唯一的住房,是维系他们一家三口的纽带,是她的安身之处。对这个她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她肯定是有感情的,也许,这是盛放她爱情地方。有她的憧憬和向往。在她少女时代,这所房子对她来说便是一生的前途和希望。她从遥远的上海来到这里,一个人断断续续似是而非的生活了这么多年,这里已是她的根,与她血肉相连。
她的两个男人,留给我们的都是剪影。大约与她的关系都不是名正言顺,男人们的眼神游离,也从不与我们打招呼。香港男人约五十多岁,与她一样,每次关门都是重重的声音,连外墙都在发抖。也许这套房子是自己出钱买的,香港男人有足够的底气,他是隐藏在暗处的男主人,所以他堂而皇之地在家看电视,走动,或者站在阳台上看风景。
而深圳男人的出现如同幽灵,每次来了都静悄悄地,白天我们根本无从发觉,只是到了晚上,她家亮了灯,才知道家里有人。我只碰见过这个男人两次,几乎没看清过他的脸。一次是刚好他们回家时我无意中开门丢垃圾,一次是在楼道上偶尔碰上。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一定是她安排和嘱咐的。我想,起因可能是我第一次与她短兵相接,后又彼此互不来往造成的。想那次,她多嚣张啊,那次,她的香港男人在家,她觉得有靠山,有底气,高举着那个空烟盒这个有力的证据一定要我道歉,仿佛抓住的是我的什么把柄似的,非要把我置身道德的低谷中。我抵死不认,她大声叫她的香港男人过来帮忙,一定要我承认错误。她断然没有想到,一旦她的香港男人离开后(事实上,他们的日子就是聚少离多),她陷入一个人的凌乱,能依靠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时间是个从容的沉淀器,过滤器,检验器。空烟盒事件过后,一切水落石出,生活的真相浮现出来。我们一家人上班,做饭,散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而她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我的生活优势显而易见。我看见她就像收敛了美丽羽毛的孔雀,无声而沉默。每次见了我,她就会低下头,快步走开。
其实,我对她心无芥蒂。作为邻居,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对一位女性来说,她耗尽了风华绝代的青春,换来的只是一段欲罢不能的感情和无法言说的人生,她心里一定是有苦楚的。也许,当年她年轻,给香港男人做二奶是为了赶时髦,也许是喜欢享受不劳而获,剑走偏锋,她走了一条特殊的道路以为是捷径,却没料到这条路是千疮百孔让她的生活漏洞百出。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年轻的时候她都没有工作过,现在,她已近中年。从她儿子的年龄看,从最早的那一批二奶年纪看,她们已年近四十到不惑之年了。她年轻时都没有做事,现在还怎么可能增摆脱这种生活呢?这很像寄居在空螺壳里的寄生蟹,她的人生是再也无法被还原了。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香港男人不是他最后的依靠。能依靠的只是手中现实的钱。她还有儿子要养,一个有家有口的香港人能每月给她多少钱呢?她一定是意识到了危机,觉察到了前途的危机所以才决定火车出轨。她再次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也许是另一种工作的方式吧。
我本来是想与她改善关系的,但她拒绝了我的好意。一次,我回家忘了带花园楼道门的钥匙,她正在不远处与人聊天。于是我对她喊道,靓女,麻烦过来帮我开下门。她过来低着头帮我开了门,又连忙低着头走开。我对她说谢谢她也顾不上回应,只是飞快地走开了。不仅是这次,每次我们见面,她都快步走开。
我想,她不愿意与我说话,原因应该不是那次空烟盒事件。那能算什么事呢?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大家随便顶几句嘴而已,不至于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再说,事情都过去了两三年,谁还在意这件小事?她不理我的原因是深层次的,多角度的。很可能是我给她的生活造成了压力与不安。我的家庭是正常化的透明家庭,家庭成员来路清晰,而她的家庭脱离正常家庭的轨道,她的身份,敏感而特殊,一个女人如果拿这点与另外的女人比较,这让她窘迫,让她尴尬,肯定是处于道德的劣势,所以,她一定感觉到了压力。而我们的存在却是让她感觉到了不安,她的家里,每来一个人,特别是异性,都有让人生疑的地方,这一定让她沮丧。
从这点看,她让我尊重。她是敏感而有自尊的,只是为生活所迫,做着些特殊的行业为稻梁谋。与我所见过的那些脚踩松糕鞋脏话连篇粗鄙不堪的二奶相比,她是优雅的,精致的,甚至卓尔不群。这不完全缘于她的美丽。在粗俗的二奶中,也有很多漂亮的女人,而她显然是同于那个类别。她是上海人,上海人的精致在她身上也得到充分体现。每次出门,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神清气爽,她化淡妆,略施粉黛,女性的柔媚清晰可见。老实说,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会为她的美丽动心。
她一定是觉得我们像个偷窥者,偷窥了她的生活。虽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我们窥视她的生活的同时,她也窥视到了我们的生活。但我们的生活,本身就像阳光下一枚脉络分明的叶子,经得起阳光的检验,呈现在多少人面前都没有关系,而她显然不愿意被人看到她的生活,但房子的结构太不合理,让她不能拥有足够的私密的空间。每次她家里来人,首先就要接受我们目光的检阅,尽管我们也不愿意,但事实无法改变,我们无法回避,这很令人懊恼。
一次我在客房整理东西,听到她在阳台上打电话。客房里窗帘低垂,她一定是以为我不在家,所以打电话也丝毫没有避嫌。她先是很娇柔地与汇报着自己的生活,又很娇柔地问了对方的生活,后来几乎就是撒娇了,她要对方来看她,说她病了,连拿杯子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来看她的是深圳男人。她要求男人来探视她的生活,说明她是寂寞的。而她打电话给了深圳男人,说明在她现实的生活中,这个男人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这么说来,她与香港男人的感情只是鸡肋了,也只能是鸡肋,人家有家有口,她又能怎么样呢?但她住在香港男人为她买的房子里,他们已有十多年的感情,他们还有共同的儿子,这一辈子,注定了他们互相纠缠,纠结。他们的生活已然渗透,就像水泼进沙里,想要分离是不可能的了。
不管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她的生活中需要一个真实的异性,来平衡她内心的缺失。倘若她是真病了,那么她是可怜的,可同情的。她一个人在异乡生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生病时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这是一件多么凄凉的事;倘若她不是生病,她也是让人心酸的,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男人相伴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但在她却是奢望,她要通过使用女性的性别身份,需要使用柔媚的手段,需要借助技巧,况且她乞求的对象也许还是别人的,这是一件多么荒凉的事。
两种可能都让人悲凉。
不知道这个男人最终有没有来看她。每次他来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她是否去了他那里,她的房子总是空着,寂寞着,一如她的内心。她的寂寞太明显,让人一看便知。
她的母亲,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妇人倒是来过她这里。老人家满头银丝,总是笑眯眯地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泓湖水。我们散步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大概认出了我们是邻居,她在阳台上笑着拼命向我们挥手,嘴里还大声地啊啊叫着,我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哑巴。
老人家穿着很朴素,个子瘦小,应该是上海的乡下老太太。老人家是一个人来的,不知道她是否失去了老伴,抑或是其他原因。看情形,她们不是上海十里洋场的城市人。
老太太的出现,让她的家庭生活呈现某种端倪。她们一定不是家势良好家底丰厚的家庭,否则,谁愿意出来做这个,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呢?做二奶的,大部分是家庭生活不好的人,加之自身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当然不排除那些有真感情的人,她们是家庭生活贫穷与人格缺陷的双重缺失下的催生物,也是改革开放初期南方一种特有的现象,是人类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过程中一道特殊的风景。
老实说,对这种人,我觉得是可以理解,但不接受,不支持。家庭生活的贫穷不是主要的原因,人格的缺失才是根本。世界上有多少贫困的人,但很多人选择的都是有尊严的生活方式。这样寄生在人家身上做附属物,尊严几何?不知她们在面对自己日益长大的子女时,内心会作如何复杂的感想?也不知她们在面对自己的父母亲朋好友,以及回望自己所走的路时,内心的感受几何?如果时间可以重新来过,相信很多人会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可是,生命中如果没有。创业史的作者柳青曾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这话有道理,年轻时的取向就是方向盘,方向盘稳,未来当然是大厦将倾。
生活仍然在继续,我们各自前行。不久前,我搬离了这套房子。但房子还保留着,留给我的亲戚们居住。每次我回家,总是看到隔壁的铁门紧闭,有时有物业的催款单夹在防盗门的门缝里。我的这位邻居,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
而她在与东莞相邻的城市——深圳,继续着她的双重生活。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在深圳,与一个无法结婚的男人相依为命;少部分时间里,她在樟木头,与一个同样无法结婚的男人偶尔共度良宵;再少部分的时间里,她与儿子共度寒暑假。
三个与她命运相连男人分配了她的生活。只是未来,没有哪一个男人是属于她的财产。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很久后的一个黄昏,我在楼道的公共门处见到了她。那会儿,她正拿着钥匙在开楼道的门。她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头发绾成一个大髻盘在脑后,远远看去,像一只着黑衣的悲凉的蝙蝠。她明显的胖了,以往苗条的身材已消失不见,甚至可以用臃肿来形容,这让我非常惊讶。不知道这些日子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上楼经过她的身边,主动向她打招呼,向她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我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像丝丝怒放的蟹爪菊花瓣。红颜,终是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啊。我在心里感叹。
她也回报给我一个微笑,笑容友好而温暖。
原载《作品》201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