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庄稼快要收割的时候,祖母病倒了,是晚期癌症。就像她种植的庄稼,祖母在这个季节里熟透了。
父亲在电话中说祖母病情恶化,常常神志不清,怕是撑不过那个月了。但祖母却没有像父亲预言的那样很快地死去,而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一日日地熬着她生命里最后的黄昏与孤独。
年关时我回到老家,看到祖母躺在床上,就仿佛是秋后枯黄的包谷秸。我喊她。她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光,就像风中的火花,迅捷地一闪,然后又消失了。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而且打着哆嗦,就像有蛇爬过石缝的咝咝声,让我心头抽着一阵阵的凉气。那个当年大嗓门,和我的祖父吵架时声音叫得全村人都能听见的女人,在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了。
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她掌心的茧花像树皮一样粗糙。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结结实实地握着她的手。从这厚实的茧花开始,我可以触摸到她一生的生活,一次次地破了,又被她一次次地打上补丁。
2
祖母和祖父的婚姻是包办的。他们的祖上都是大地主。从小就备受宠爱和呵护,他们都表现得骄横、好胜和任性。在结婚之前,他们仅仅见过两次面。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他们又在婚后分居两地,祖父在城里教书,祖母在乡下干活。婚后几年,那个家族在土改中分崩离析了,家人们死的死,散的散,遗留的只是一个大宅院的废墟和支离破碎的心伤。在这样的变故中,两人都变得更加暴躁起来。他们那水火不容的脾气使得两人就像雷管和炸药,一点火就爆了。祖父每回来一次都要与祖母吵上一架,还常常大打出手。后来祖父就很少回来了。这样两地分居的生活方式只会加深彼此间的冷漠和隔阂,让他们脆弱的婚姻更加名存实亡了。
再后来我的祖父还在县城里有了外遇。这样,他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哪里记得家里那个姿色衰败的糟糠之妻,更不会记得她正在含辛茹苦地抚育着他们的孩子。即使是偶尔回到家里,他也是不会安慰妻子的,脸上挂着漠然的表情和心事。我可以想象得到我的祖母是怎样守着那么多漫长的寂寞之夜,她那美丽的青春像花朵一样一点点地凋零在那些夜晚的孤独里。
“文革”的时候祖父被打倒了,坐了牢,祖母就常常去探望他。但她第一次去探监的时候,祖父却一点儿都不感动,而且还很生气。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说。在临走的时候,祖母意味深长地说一句:我和孩子们都在等你!
就这样,祖母望穿秋水地等着祖父服完刑役后回来,他们终于可以朝夕相守了。但祖父回来后的第一天他们就大吵了一架,祖父还动了手,把祖母的额头打得鲜血淋漓。并在当天夜里,他们分开睡了。那以后,吵架成了他们放了很多辣椒的家常便饭。即使年过花甲了,他们依然在不停地拌嘴,怄气,细数着几十年的老债。
他们吵架的时候是谁也劝不了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劝架的人不小心还会惹火上身呢。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对他们的吵架都显得无可奈何。不过让我们欣慰的是,他们的身体很好。尤其是我的祖母,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每天下地干活,背负好几十斤的东西。她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她的身体好着呢。
正因为这样,大家才忽略了她健康的表面下所潜伏的隐患。那时她在地里被一场雨淋坏了,回家后感冒、头疼。像以往那样,大家都认为这样的小疾小患过不了几天就好了,包括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在漫不经心中她的病情突然加重了。
3
祖母病情加重的时候正巧是秋收时节,大家在忙碌的抢收中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病情的恶化。又逢村上的小学开学不久,我的父亲顶着芝麻般大的校长头衔,杂事还真不少呢。我的祖父就陪祖母去看病,是在贵阳检查的。后来我的父亲常常为此自责不已,说当初他应该陪伴祖母去看病的,祖父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能让他在外辛劳地奔波呢?最主要的是,祖父的脾气不好,那段时间他们是肯定吵过架的。
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脸的悲戚与黯然,语言中还夹杂着隐隐的叹息与愧疚,但后来她忽地笑了起来,说她过门三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的祖父是那样的忙碌和忧虑。最开始县城检查不出来,他们才去贵阳的。祖父叫了一辆面包车把他送回来,拿了存折取钱后,又连夜赶回去了。换作是平时,别说是叫他拿一分钱出来,他连看就懒得看一眼呢。回家来后他还亲自给祖母熬药、煮稀饭呢。
随后母亲又告诉我,在那段时间里,祖母和祖父吵得很厉害,几乎都是祖母率先发难,数落着祖父的种种不是。为此我的母亲还劝过她,说祖父难得这样对她好,那她更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和祖父好好地相处下去。母亲说话的时候,祖母在认真地听着,还不断地点头,好像是接纳了母亲的意见。但待到母亲一走开,祖母又主动和祖父吵起架来。
在旁人看来,重病中的祖母应该是安静地休息,好好养病。而她主动和脾气暴躁的祖父吵架的这一举动是反常的,让人不可思议。但我却能够理解,因为我曾经有过一段病痛的经历。我很清楚一个病人躺在床上的那种痛苦、寂寞和不安。而她主动找她的丈夫吵架,为了就是缓解病痛给她带来的那种度日如年的煎熬。
那时候,祖母常常念叨着远在他乡打工的女儿,一次次地叫我的父亲给姑姑打电话,催她赶回来。父亲也曾几次给姑姑打过电话。但她迟迟领不到工资,没有回家的路费,一直没回来。为此祖母还责怪我的父亲,生气地说了一些很不好听的话。最后她还对父亲说我们谁都不理解她,只有我的姑姑才能理解她,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她的女儿说。
这让我终于明白祖母为什么那般溺爱我的姑姑了,是因为在那些寂寞、空虚的长夜里,陪在她身边的女儿是她内心情感的惟一的依赖和需要。在之前,我也曾像大家那样,三番五次地向祖母抱怨,说就是因为她从小太宠着我的姑姑了,以至于姑姑娇生惯养,像温室里的鲜花,经不起生活的风吹雨打。那一刻祖母总是默不作声,我们就越加显得理直气壮了。但谁又体谅过她多年来郁积的失落、孤独与惆怅呢。而这些多年来郁积的失落、孤独与惆怅却又无处可诉,无人可言,任由它们像腐烂的淤泥堆积在胸膛里,在那些缓慢的时光里散发着淡淡的馊味。
4
我一直以为,祖母从嫁过来后,这一生就是在辛劳、委屈和寂寞中度过的,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霜雪雨、沧海桑田,她应该把人生都看透了的。更何况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她更应该能够平静而坦然地面对死亡了。但有一天我在她卧室的门外很意外地听到她在低低地祈祷着生还的渴望。或许,她是怕死的,但我更愿意相信是她心头还有很多很多的牵挂,让她放心不下。就比如,她是舍不得丢下她贫困的女儿的,在她临死之前,她一定要支撑着看到女儿最后一眼。甚至在她心中,她一定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姑姑生活得幸福和安康起来。
腊月二十九日的上午,姑姑赶回来了。她风风火火地闯进祖母的卧室,刚叫了一声“妈”,泪水就像秋天里熟透的豆子,噼噼啪啪地从豆荚里蹦了出来。祖母把手伸出被窝,五根枯枝般的手指在颤抖着,在努力地摸向姑姑的脸,不知是想给女儿拭泪,还是想亲手感受一下女儿的存在。
姑姑紧紧地抓住祖母的手,不说话,只是流泪。祖母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的,而且声音时起时伏,是抖的,打着顿,哆嗦。
那天上午,没人知道她们母女俩在后来说了些什么。反正姑姑是流着泪水离开的。在她走出院子的时候,祖母还躺在床上低沉地喊着女儿的名字。
就在那天夜里,窗外的北风像一把嘶鸣的电锯在切割着整个夜晚的黑暗。我们还未入睡,这时听到母亲在朝我们焦急地大喊。我们立即意识到祖母快要不行了,一齐涌进她的卧室里去。祖母还没有死,躺在那里一声声地咳嗽,就像她手中的农具撞上了生活坚硬的石头,还溅起了一粒粒火星。直到她的咳嗽声越来越迟缓,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大哥说,奶奶,你还认不认得我?
祖母不说话,眼珠都不动了。
大哥又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说:奶奶,这是几?祖母还是不说话。大哥失望地把手缩回来了。
我们多希望祖母在突然之间又咳嗽起来,但是她没有,她不再有半点声息了。在她的这一生中,她临死之前都还在用尽最后的力量,却也没有把生活的暗伤——她肺部的那些淤血一口口地吐出来。
祖母已经停止呼吸了。我感到胸口像有什么在突然之间被掏空了似的。父亲把祖母背出去,她头上稀稀疏疏的白发像针一样地刺进我温热的肉里。对于她的死,我们是早有准备的,可是看到她死去的这一刻,我们却又感到那般深切的疼痛和揪心。
父亲扶着祖母坐在堂屋的一张大椅子上,一边吩咐大家打水、找梳子、拿寿衣……虽是深夜,但我的叔叔婶婶以及邻居们都赶来了。人声嘈杂,像一团沸腾的粥。
人手多,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一边观看。在这嘈杂和匆忙中,我突然看到祖父悄悄地来到堂屋的门前站了片刻,然后又悄悄地回去了,就像幽灵一般,他一米八三的背影在惨淡的光线下却显得异常的渺小、落寞和孤单。我知道,他是来看祖母最后一眼了。
我看到他们给祖母洗净身子,穿上了一件又一件的新寿衣,然后把她平放于地上的木板。我的大哥在院子里点燃了一串鞭炮,这个家族中所有辈分比祖母低的女性都放声大哭起来。
我走过去,看到祖母平躺在木板上,脸上呈现着无限的眷恋与苍凉。我在心里暗问自己,祖母本来是不想死的,为什么就这么早早地上路了呢?或许,在这个尘世,在这一生,她活得太苦了。她已经等不及了,要到另一个尘世去幸福地过完她的另一生。
这时我的父亲和三个人把一口黑漆的棺材抬进屋来,接着又把祖母放了进去,她就要在几天后入葬,与她厮守一生的土地永远不再分开。那一刻我真有一种冲动,想冲过去叫醒她。当黑漆的棺盖合上之后,我更加怅然若失起来,我相信辛劳一生的祖母只是太累了,累得没有来得及跟我们道一声晚安就匆匆地睡去了。真的,这个夜晚她仅仅是需要休息,需要睡个好觉。哦,那就轻点声,再轻点声,他们这样是会把祖母吵醒的。
5
丧事应该是村里的一件大事。这期间,村上所有的人都要去死者家帮忙。哪怕你和死者的家属有隙,这时候你也得抛弃恩怨;哪怕是农忙季节,你也得停止你手中的农活。否则,将来你家死了长辈,别人就不会来帮忙了。但又说白了,活就只有那么点,大家到这里来,并不见得都是需要出力的。既然来了,那目的就很简单了,一个字:玩。帮在明处,玩在暗中。
作为主人家的我们也跟着一起玩:打麻将,玩扑克,或者其他。在这麻木的忙乱和悲痛中,我们都遗忘和忽略了祖父的存在。直到阴阳先生叫我向我的祖父要家谱时,我才发现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他伤感地自言自语:这个老太婆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就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呢……这本来是祖父在无意间对祖母流露出来的真情。只可惜当时我还惦记着我刚刚中断的牌局,我连想都没想,就拿着家谱匆匆地出去了。
夜里,祖父来找我们四兄弟,叫我们给祖母写一份悼词,在祖母下葬的那天早上念给大家听,并火化在她的坟前。我的兄长们全都把这个差事推到我的头上,因为我是搞写作的。我在口头上应允了,但内心里我一点都不想写。不是我懒,而是我觉得在祖母活着的时候,祖父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而现在祖母离去了,祖父在这时候搞这样的形式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晚上,祖父来找我,问我写好了没有。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她太过普通了,在乡下,在这短暂的几十年里,她抚育了五个孩子,喂养了一茬茬的六畜五谷和十万蚂蚁,最终耗尽了泪水、乳房和一生贫苦的光阴。这一生,她就像乡村里遍地的青草,卑微地绿,卑微地活着和死去,都一样的籍籍无名。
祖父很失望地走了。在失望中他自己写,还是用骈文写的,辞藻华丽,句子工整,但字里行间却无法掩饰其内容的空泛和苍白。当我这样提出我的看法的时候,祖父动怒了。他把写好的悼词撕成几半,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和他吵起来了。最后旁边的人把我们拉开。在祖父离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瘦高的背影颤巍巍的,像一支光秃秃的芦苇在风中无助地摇曳.
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我感到有些后悔。我把祖父撕破后砸在地上的悼词拾起来,拼起来重新看了一遍。尽管大而空了,但我不得不承认,其实祖父是带着真情来写的。在这一生里,他对祖母还是有感情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呢。只可惜这种真情在往日里太木讷、隐忍和内敛。更因为两人长期争吵,彼此的内心里建筑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绝不承认自己在心里爱着对方。我不由惋惜起来,如果当初他们把这种真情更多地流露出来,或许他们的生活就是另一番天地了,也不会让活着的和死去的都带着遗憾和怨恨。
6
祖母下葬的头一天夜里很热闹。客人很多。鞭炮从下午就开始炸响,一直到深夜才平息下来。礼花像细碎的繁星一样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有舞狮的,有从县城里请来的乐队,还有露天的大屏幕的电影……我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
我混在人群里,看到舞狮的那伙人中,有一个扮演孙悟空的,处处搞笑,显得很滑稽。他的任务就是调动观众的情绪。围观者一阵阵地大笑,然后喝彩、起哄,相互间时不时地交头接耳。在另一边的空地上,露天的大屏幕电影上正播放着一个来自于外国的喜剧片。那片子我看过了的,但再看一遍的时候仍然被剧中的幽默和诙谐引得哈哈大笑。不过人群中的笑声像水一样地席卷了过来,很快地将我的声音给淹没了。
最后我还看了一会儿演奏。吉他、萨克斯、贝斯、铜鼓……这些乐器都是农村人不曾见过的。他们饶有兴趣地观看着。来自城里的乐队也在得意洋洋地展示着他们的技艺,并时不时地煽动着观众的情绪,要求他们来点掌声。我听到他们演奏的都是时下最流行的通俗歌曲,声音响亮得叫邻村都能够听见。在接近零点的时候,他们就要结束自己的演奏了,唱的最后一首歌曲叫《难忘今宵》。在我的印象中,这首歌应该是联欢晚会的压轴曲。可是就在那个夜晚,它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一个农村女人的丧礼上。用它音乐的节奏和热闹,来装点着生者和死者的面子。
夜晚很深了,舞狮结束了,电影结束了,乐队的演奏也结束了,一切的活动都结束了。各种喧嚣才渐渐地平息下来,但很多人都未能从这个夜晚的亢奋中回过神来,久久地不愿离去。这个夜晚,在我祖母的丧礼上,除了有限的人外,没有人是疲惫和悲痛的,他们沉浸其中,体会这久违的热闹、热情和欢娱。在这里,一个人的丧礼,不是人们对死者的悼念和缅怀,而是一次心照不宣的集体的欢聚。在这样的情景中,死者的亲人们也忘掉了悲伤,在暗中跟着热闹和欢喜起来。即使他们没有忘掉悲伤,但对于这样的热闹和欢聚,他们已经默许了,甚至他们还希望场面更为波澜和壮观,让日后人们羡慕和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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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一点点地聚拢,堆积,最后把棺材给淹没了。祖母就这样被葬入了黄土,永远地属于了安详和宁静。风在四周瑟瑟地低回,像一曲低沉的哀乐。在祖母的坟头,摆放着一个个红红白白的花圈。等到春天来临,坟头的新泥上还会长出青草,青草又会开出淡淡的小花。
这以后,祖母就一个住在这里了,听风,听雨,听隔夜的鸟鸣和水声。而我们依旧忙碌着,自个儿过着自己的生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和祖母的缘分、生活,也从此就结束了,不再相干。但从我们的内心深处来说,我们都是怀念她的。但过去了的就过去吧,离开了的就离开吧。对每一个追忆者来说,再多的怀念、再多的忧伤、再多的悲痛……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要学会好好地珍惜,好好地生活,和好好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