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衣
夹克式,粗灰麻,衣领和袖口处深蓝,左胸前凸印着公司的标志,两侧有两个浅浅的口袋,左袖臂上还有两个小长条的袋,有一个上面还横加了一小条,或许你不明白这两个小口袋能用来做什么,接下来你会知道的。细看,裸露的线头,长短不一,爬行的针脚,参差不齐,拿在手里,轻飘,软沓,粗糙,尽管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内里。
这是东莞工厂中极其普通的一件冬季工衣。
接下来整个冬季的早晨,我必须穿着这样一件工衣出门,它比手机、钥匙、钱包更不可或缺,更无可替代。
一年四季在东莞这座城市被简单缩略为夏冬两季,工厂的一年也就在夏季工衣与冬季工衣之间切换,翻过,了无痕迹。
此刻,我正套着这样一件工衣,工衣已穿了一冬,表面起了一层小球球,两袖与前襟处尤为明显,有不洁的嫌疑,不过我确实一周没清洗过了,这样一件工衣清洗与不清洗的区别并不大,正如这座城市多你一个并不多,少你一个也不见少。左侧的口袋已经豁了一道口子,露出胡须一样的线头,有时临出门我会往里塞塞,更多的时候任其发挥。这样的一件工衣是没有太多人在意的,穿着它走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被人群淹没了。
当你面试通过一家工厂,当你在HR部门报到办理入职手续,当你接过工厂递交的劳动合同,签下你的名字时,就默认了你要接受这样一件工衣,当然,还有与工衣同样存在的规则,制度,文化等等,你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的一举一动需要在一个范筹内。这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可能不似法律般无私,但却直接与你在一家工厂呆得长久与否,薪水晋升直接挂钩。
我是最近才发现这工衣原来还有性别之分,女式工衣与男式工衣略有不同,女式工衣在齐肩中部有两条蓝边平行于拉链一直到底,男式工衣则在背部有一条蓝边,这一细微的发现让我足以惊喜,经过这么多年,工衣的命运终于有了稍许的变化。
混迹工厂这么多年,穿过各式工衣,T恤,衬衫,夹克式,套装;浅绿,深蓝,纯白,米黄,浅灰,粉红……涤纶,纤维,棉质,麻质,还有些分不出质地的布料,粗劣的缝纫,或简单的拼接,和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批量采购,批量生产,然后套在每一位进入工厂的员工身上。更多的时候,工衣充当着劳动的工具,而非衣物舒适美化的作用。工衣,不分年龄,性别,身材体型,也没有款式可言,它仅分为S,M,L,XL,XXL……
第一件工衣是两块毫不搭边的布拼接起来的,毫无生气的绿和幽深的蓝,下摆还带着一圈松紧带,夏天能把人捂得热死,被同事戏称之为“青蛙皮”。
却在前不久,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在QQ上回忆第一次见我时的情景,和我说:“你知道吗?你那时候穿着那件工衣有几分女兵的味道呢!”“不是损我吧。”“绝对没有!”却是这样一件被我们戏称为“青蛙皮”的工衣居然能让我穿出朋友眼中女兵的味道,那一刻,我只能信服青春的魅力是无法掩盖的。
一件毫不起眼的工衣往往折射着一个工厂的企业文化。上至总经理下至员工统一着装工衣,一丝不苟,无疑这是一个严谨、和谐的工厂。更多的时候,工衣,在工厂是有着隐密的身份,不同的际遇。每天早上,工厂大门口,两名保安侧立,如老鹰般的眼神,检视着每一位进来的人员。工厂明文规定,每位员工必须穿工衣,戴厂牌才能进入工厂,当然,老板和高管是可以在工衣厂牌的束缚之外,他们更多的时候在小车内脚踩油门,“轰”得一声在保安的敬礼与问候声中拐入了大门左侧的停车场,打开车门,皮鞋锃亮,身着笔挺的衬衣西装,光鲜亮丽,周身无不透着白领气质。普通管理层和职员,披着工衣,拉链或扣子随意的敞开着,露出里面漂亮的衣物,在保安视而不见的眼皮底下走过,一到办公室干脆褪去了那件工衣,搭在椅子上,那件工衣成了摆设。只有员工必须工工整整地被这件工衣包裹,戴着厂牌,躬身刷卡,在嘀声响过后,门打开,才能进入工厂。
也曾因此,有愤愤不平的年轻小伙子与保安发生了争执。“你,请把工衣穿好!”保安拦着工衣拉了一半拉链的小伙子。“为什么他们可以披着工衣甚至不穿工衣就大摇大摆地进工厂?”正急匆匆赶路的小伙子一愣,随口质问道。“谁呀?”保安一脸平静道。”“你难道没看见?”……由简单的口角演变成互相推搡,最终大打出手。小伙子当天以不服从公司管理规章制度,并动手打人情节恶劣,给工厂造成极坏影响予以开除。小伙子满是气愤地将那件工衣脱下甩回到工衣房办理离职手续,他从此不再受这件工衣的束缚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又将是哪一家工厂的工衣。
这就像一个恶性肿瘤,每隔一段时间又将复发。小伙子、小年轻的“牺牲”偶尔也能扭转几天局势,却没有换来人关心“牺牲”背后的原因。
其实,他们比管理层职员更习惯这种包裹。他们每天都包裹在这些元素中间,或许他们原本就是众多元素中的一种,每天急匆匆步入工厂大门后,一路小跑着赶往车间,在那里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层层包裹,这件工衣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最简单不过的了。
车间是要提前五分钟集合的。楼道已挤满了员工,他们边走边开始解工衣的暗扣,拉掉工衣的拉链,在车间门口脚下一动,快速地脱掉了鞋子,弯腰拾起,右转,排队吹风淋,步入更衣室,在几排大小规格颜色全部统一的灰色柜子前,快速走到属于自己的工衣柜前,那个小小的工衣柜是他们在这个车间独有的私密空间,工衣柜分两小格,上面稍低矮,放着静电服;下面稍高,放着静电鞋。快速地将蓝底细黑条纹的静电服,静电鞋拿出,同时将脱下的工衣、便鞋塞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没有丝毫顾虑,甚至异样地换装,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顾及这些,他们只顾忙着往身上套。从头开始包裹,一个如日子鬼子抗战时期戴的帽子,不过也是防静电的,唯有两个耳朵处是镂空的,在脖子下系住,然后从脚套上连体服,拉上从腰一直蔓延到脖子的拉链,双腿并拢站立,张开双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十字架。还有一双如古装戏里的防静电鞋,一直裹到小腿处,最后戴上口罩,你看到仪容镜前站着一个如同要步入太空的飞行员,如果还碰巧戴着眼镜的话,那么恭喜你成为一个完全装在套子里的人。用洗手液洗手,吹干,戴手套,走向下一道风淋。我第一次做完这一系列工作用了近15分钟,你难以想象的是这里的每一位员工每天需要穿上脱下至少四次,加班的话需要六次,或许就是每天的频繁脱穿练就了他们的神速,如果你有机会一定要在下班的时候去见证一下奇迹,他们可以在走出风淋室后几秒钟内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然怎么办呢?工厂流水线的中午一般是要上连班的,中午吃饭休息时间仅有半个小时。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环境造就人。
清闲的午后,我常常拎着一部相机或一个笔记本,从这个车间步入另一个车间,穿梭在那些数百人的更衣室内,我像一个窥探者,打量着那些喧哗过后安静下来的更衣室,它们一脸平静,淡然,好像从来都是如此。那一个个小格子里盛放着工衣,便鞋,也有一些个人物品,手机,钥匙等,我知道里面还盛放着时光,岁月,还有青春。
我仍记得第一天被带入车间,那似幽深的地下迷宫,一米见宽的过道,昏黄的灯光打在光滑密闭的灰色墙体,地上铺着浅灰的地毯,弯弯曲曲,我和同去的几位校友被一个人带着七弯八拐,转入一间办公室,那是我们的领班,我看不清他的脸孔,我只记得他的眉眼,有几分像我的叔叔,他随手一指,我们就此给分开,被带去了不同的房间,从事着不同的岗位。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遇上那几位校友,我只知道我们都盛放在同一个匣子里,在恒温下,我们默默蛰伏着,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这些年,我怕坐地铁,离开地面的感觉,我像一缕飘浮不定的游物,找不着方向,找不到出口。或许这一切都缘于那间工厂。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摸不着方向,常常误闯入其他的房间,有一天,我又走错了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正要退出,对方却一怔,“你是邝美艳吧。”她的声音一出,我也随即认出了对方,“你是唐彩霞吧。”我们激动的尖叫,仿佛战后的余生。唐彩霞在那边房间负责清洗网版,带她的师傅下周二就要走了。她和我抱怨说:“每天都有洗不完的网版。”那天我们偷偷聊了几句,我就匆匆离开了。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那间工厂,从此失去了联系。
每天被这样的层层包裹,束缚在一个几乎密闭的低矮空间,那个空间只有冰冷的机器,灯光,墙体,做不完的产品,和看不见真实面孔的人。你没有被层层包裹过,所以你无法想象一个活力四射、生机勃勃的身体被包裹的感觉。
每个人都被这样紧紧包裹,我们难以看到对方的表情,更无法猜测他的内心,那是一个个长短不一的茧,或圆或扁,或粗或细的茧,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辨识脱掉静电衣后的同事。最初,我试图通过体型,身高,高,矮,胖,瘦这些基本特征来辨别,但常常出错,好几次矮胖的组长走来我都没认出。慢慢地,我掌握了秘诀:声音和眼神,那是一个人的DNA。只有声音无法被包裹,只有声音具有穿透力,那声调、音色、音质是无以复加的。眼睛,一个人的心灵窗户,它所折射出来的光芒,那些是无法复制和掩盖的,也是独一无二的。
多年后,我能记起的他们只有一两个显著特征,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
我的“黄瓜阿姨”,我只记得她姓黄,至于名字我已不记得了。她有一双锐利,近乎刻薄的眼睛。她总能一眼就望到人的内心。她负责酸洗房的质检,她常常从一筐筐酸洗出来的玻璃中挑拣出一两片,然后一手端着一片一扭一扭地走向灯光通明的过道,拿着一支电笔,在那些玻璃上比划一番,工作就算完成了。然后,每两隔两小时再重复一遍。和黄瓜阿姨一同负责显影玻璃检测的是一个山西女孩,我唯独记住了她那张豁门牙的大嘴,每当她说话时,她总爱将她那个口罩往下一拉,露出豁门牙的大嘴,说到兴奋处仰头哈哈大笑,豪放,粗犷。她们两个工作清闲,没事就坐在显影房八卦,工厂谁离婚了?谁又在外面找了情人?有时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接着爆出一阵大笑,然后黄瓜阿姨顺势在山西女孩的屁股上捏一把。她们谈论最多的是领班,还有领班的准女友……有一回,她们聊得正欢,领班进来了,我想叫她们也来不及了,领班在她们背后站了足足一分钟,她们才在我的眼神提示下停住,那次聊天后果可想而知,一人被罚款100元,还写了检讨书张贴在公告栏。
酸洗房是一个瘦高的广东男人,还没笑鱼尾纹倒是先着陆了,一道一道长短、深浅不一的皱纹呈放射状排列。他常常也忙里偷闲跑来显影房,不过他多趁着黄瓜阿姨和山西女孩不在才溜进显影房,他朝我讪讪一笑,我没理他,他可不是来找我的,而是奔着与显影房一墙之隔曝光房的姑娘而来的,他将头伸进那个小窗口,“嘘”吹一声口哨,“靓女,累不累呀?”“晚上有什么安排呀?哥请你吃饭怎么样?”我常常在这个时候,故意咳嗽一声,嘀咕一声“领班来了。”他吓得一慌,“砰”,头撞上了那个小窗口,我和那端的两个姑娘笑弯了腰。“小小年纪,就学会骗叔叔了。”他捂着头指着我教训,然后匆匆回酸洗房去了。
聊天,八卦,打情,骂俏,不过是想让那种单调,乏味,漫长的工作能多一些乐趣,多些色彩。
每天当脱掉层层包裹,走出那扇门,我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降落到此,室外的阳光刺眼,我眯缝着眼,如此不适应,有时,下着倾盆大雨,而这一切我全然不知。我过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我首先闻到的是空气,是的,我能清晰的从迎面吹来的风里闻到空气的味道,清新,恬淡,微凉,从我的鼻孔钻入体内,路过心脏,穿过肺叶,我感受到被束缚的身体细胞如一张揉皱的塑料纸,一点点松懈,释放,复原,脚下的步子不禁轻盈,很多时候我忍不住跑起来。
翻开我行李箱的底层,至今还压着一套静电服,还有几件工衣,这些都是抵扣我的工资换来的。我曾被一个室友笑作脑残,因为没有人愿意花钱去购买一件工衣。一件工衣,应该在离开一家工厂时彻底消失。我没有解释,她不会懂的。
曾经一下班就迫不及待脱掉工衣的我,现在习惯穿着工衣穿梭在这座城市,上班,逛街,购物,玩耍……夏天,我感受它们贴附在我的背,在汗液中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冬天,我将自己瘦弱、冰凉的身体蜷缩在那些不太抵御寒冷的工衣背后,我能感受到单薄的工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以及努力传递的浅浅温暖。
就像现在,我身上套着一件粉色工衣,缓缓走在下班的路上,拐角处,迎面走来一群刚下班穿着工衣欢呼雀跃的男工,女工,左袖臂上两个小长条的袋里倒插着一把勺子,有一两个插着一支笔。我们平静的擦肩而过,没有招呼,没有打量,我们像所有的陌生人一样匆匆行走在这座城市,然而,走过几步,我却再也忍不住的回头,回望那些看不出身材、体型的背影,长久地望着他们,我内心冥冥中有一种声音,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曾是青春同路人。
食堂
已经12:30了,同事们都相继去吃饭了,办公室一片静谧,我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关上电脑显示屏,拿起桌上不锈钢杯中的勺子,极不情愿地下楼。再晚点就真没饭吃了。工厂的食堂是有严格的就餐时间。
在人脸识别机前好一阵晃动,才等来那一声机械,冰凉的声音。走出办公楼右转30米,再左转,食堂就在眼前。
我越来越不想踏进这个地方,但是我每天不得不踏进,我已经不容分说地省略了我的早餐。自从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一堆人围着一盆面条,手持各自的筷子,勺子,叉子往盆里捞抢面条,油星四溅,我再也没有去食堂吃过早餐。中午这一顿是无论如何不能省了,再省,我的胃一定会就此罢工的。这些年,我感觉到它越来越脆弱了,似一个耄耋老人,干瘪,枯瘦,安静地蜷缩在我身体的角落。前些日子,我甚至听到了她浅浅的轰鸣,喘息,我得小心翼翼了,不能再怠慢她。
吃饭原本是一件多么优雅、享受、幸福的事情,可是对我却越来越像是一场战役。每次走进那个容纳近千人同时就餐的食堂,我开始如履薄冰,地板永远是湿滑、油腻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摔倒的是不是你。在食堂摔倒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曾有同事在食堂摔得脱臼,住院近两个月,甚至有一次我眼看着我们那高大魁梧的副总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食堂主管曾因此被罚款500块,还被在食堂外LED显示屏上通报批评。食堂有过短暂的改观,在打菜窗口前铺设红地毯,安排专人拿着拖把不停擦拭,等等,但很快又回复了原貌。
扑面而来的是混浊、浓烈、燥热的气息,这气息里有各色饭菜混杂的味道,酸菜尤为突出,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味道。还有近千人聚集所散发的人体味道。与此同时被夹裹的是潮水般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绵密,嘈杂,混乱,枪林弹雨般,扫射耳朵。
近千人的食堂,一字排开,十个打菜窗口,分三批次吃饭,每到下班时仍会排起长龙,黑压压的一片,那似蚂蚁般挪动的队伍,通常要近半小时才慢慢消散,这也是我晚来的原因。
食堂开饭时间已近尾声,那端倒饭,“砰、砰、砰……”,不锈钢筷子、汤碗、餐盘落入不锈钢盆的声音,不绝于耳,轻重缓急各不一。我战战兢兢地横穿食堂来到打菜窗口,厨房的阿姨手脚麻利地从一叠水淋淋的餐盘上拈取了一个,左手拿餐盘,右手拿铁勺,飞速地掠过面前的三个盆,取出,倒入,几乎不到五秒钟,一份餐已经递出了窗口,我飞速地伸手去接最终还是慢了半拍,餐盘已经被搁在了窗台,我小心翼翼地拾起餐盘,如同拾起一只湿冷油腻的死老鼠。职工代表大会开了一届又一届,由人力资源部门主导,拉上一条横幅“**届职工代表大会”,邀请了几位工厂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还煞有介事地邀请了各部门数名员工代表,齐聚一堂,先是工厂的各领导轮番发言,高谈工厂在全体职工的共同努力下取得辉煌成绩,实现跨越式发展。希望广大职工充分发挥主人翁精神,再接再厉,临末当然免不了广纳谏言,员工心底也清楚,除了薪水,就是吃、住、工作环境,其他的谈出花来都是浮云。员工心直口快,直奔主题,谈薪资、伙食、住宿条件改善,谈了几回未见动静,只好一点点降低希望,最后仅希望食堂的卫生要有保证,碗筷一定要消毒,每次分管食堂的主管都是正襟危坐,埋头记录,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改善,但这个改善仅停留在嘴上。每次一急,又有了理由:人数增加了,碗筷不够用;碗筷请购还没回来;其他都消毒了,就这刚洗出来……永远有无数的理由搪塞。
我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希望工厂的每个人都是健康无病的。然而,每年工厂组织的免费体检总有几人被列入黑名单。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我们同一批进厂的校友,一个计算机班特文静的女孩,在隔年的工厂体检中,被查出患有小三阳,顿时在我们校友中掀起轩然大波,我们没想到去年一起进厂体检时还好好的她怎么会染上小三阳呢?那几日,我们都惶恐无比,一边庆幸着平日吃住在一起的我们没染上,一边小心谨慎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从前亲密无比的关系彻底回不去了。没过几天,她被工厂遣散了。
后来,每当我收到工厂的体检通知,拿到那张轻飘飘的体检表,我就忐忑不安。如果可以出差请假躲过一劫多好,但通知写得很清楚明白,如因出差请假无法参加此次体检,请个人到当地卫生所进行体检再补交体检结果。到体检当日,同事们都若无其事地拿着体检表来到指定地点,我也只好故作无所谓,排队体检,掳起衣服,亮出胳膊,抽血,胸透,量血压……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直到体检结果公布,我如一个等待量刑的囚徒。
这些年,工厂也在一点点人性化,每年的免费体检,老三样,抽血,胸透,量血压,还是象征性地做着,只是那些体检结果成为了秘密。
水淋淋的餐盘里,汤汁四溢,浅浅的三格躺着三样菜,炒得泛黄的生菜,土豆炖排骨,最终只见了土豆块,豆芽,被煮成粉丝状,摊软一团。这就是我可爱的午餐,一旁要不就是飘着两片泛黄菜叶的汤,要不就是一碗颜色不清的水,不过悬浮了几点油星,被同事多次戏称为“洗锅水”,我就不浪费了,我情愿回办公室多喝两杯水。
不过话说回来,这比起几年前,在那家台资企业的伙食已经好多了。至少老板是和我们同在一个食堂用餐,这油至少我知道是从附近大超市批发的价格最便宜的油,尽管便宜,但至少免去了地沟油的嫌疑。自从地沟油被曝光以来,我不敢回想自己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地沟油。那家台资企业是每人每天3块钱的伙食标准承包给专门的膳食公司,算下来仅一块钱一餐的标准,一块钱能买什么呢?更何况膳食公司还得生存,伙食水平可想而知。在那里吃饭是一人拿一个不锈钢盆,直径20CM左右,然后,依次排队打菜,打菜的是清一色的肥硕阿姨,每人手里握着一柄长勺,看到不锈钢盆伸过来,便往面前的菜盆里舀一勺,一抖,最后倒入不锈钢盆的菜就成了小半勺。当然,如果你有幸获得某位阿姨的好感,或者你的身份有别于那些普通员工,那一抖是完全可以省略的。原本就是眉目不清的三个菜再倒在一起那味道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排队打好了菜,那边的打饭区、打汤区又挤满了人,这里无人维护秩序,无须排队,所以这是一个自由竞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考验场,如果你矜持,谦让,不好意思,那你就慢慢等,等到最后一个人打完将勺子递给你。否则你就得学会见缝插针,眼疾手快,随机应变。看到这里你或许会想笑,有这么夸张吗?但这确实是事实。工厂的生活不复杂,无非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这些不复杂事情的背后是一群正值青春,年轻气盛,跃跃欲试,桀骜不驯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性格各异,他们学历高低不一,他们同时寄居在工厂的壳内,当如此居多的差异充斥混杂一起,而且解禁所有规则、制度,限制,所呈现的必将是最本真的个体。
也就是在这里,他们因为对方一不小心洒上的汤汁,或者他故意将饭勺递给了另一个人,或者他不留神踩了他的脚,这一切都可能成为被点燃的导火索,发生口角,继而大打出手,最后都逃不出一个结果,双双被工厂开除。他们得为自己的青春冲动埋单。
那些年,落入胃囊最多的是煮得泛黄的青菜,一夹就断的红薯粉,水煮红白萝卜……我们常常透过食堂吃得菜能准确猜测出菜市场的应季蔬菜,当然也是最便宜的蔬菜。那时我们常常盼着过节,逢年过节食堂必将加餐,那个不锈钢盆会因此多出一个鸡腿,或卤或煮或炸,那一顿因为一个鸡腿而食欲大增。多年后,再也没有吃到那么美味的鸡腿。
我习惯一个人端着餐盘,随便找个空位坐下,漫不经心的吃饭。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小伙子,只见他正埋首扒拉着眼前如小山堆般的米饭,餐盘的菜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随意的夹取一点,又是一阵扒拉。不到几分钟小山堆般的米饭就不见了,最后,端起那一碗悬浮着几片菜叶的清汤“咕咚、咕咚”几口喝下,端着一扫而空的餐盘转身离去,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不禁心头一热。我的弟弟和他一般年纪,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家工厂打工,一米八的个子,20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在电话中和我说工厂的伙食吃不饱,每当那时我总是一声叹息,然后苍白无力地叮嘱:“不管菜好吃不好吃,饭总得吃饱”。
我知道,我理解,正值青春的他们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我何尝没经历过?每次还没到下班时间肚子便“咕咕”叫过不停,每当下班,总是迫不及待地吃,米饭,方便面,零食。哪怕加班到十二点,下班的第一件事仍是泡一碗方便面,一碗方便面落肚后方能安稳地睡去。
每逢休息日,我们都会急不可耐地走出工厂,走进依着工业区丛生的大排档,小吃店,还有路边摊,过一把难得的嘴瘾。黄江合路一家砂锅米线,那是一流水线同事的最爱,我在她的推荐下也几乎每回必点。面目不清的砂锅外表丝毫不影响人的食欲,馋人的食物在锅内。最底层放着米线,上面放着火腿肠,熟鸡蛋,香菇,木耳,青菜,香菜……大火上一煮,再浇上各种调料,一个浓香四溢的砂锅米线就上桌了。再提起桌上放的免费醋,老抽,油辣椒,“哗哗”倒入,搅匀,“唏哩呼噜”,吃得可欢,当捞掉最后一根米线,不忘连锅端起,一口气将汤喝得一干二净。一抹嘴打出一个响嗝,方才丢下5块钱心满意足地离开。
囤积食物也是休息日必做工作,必须为接下来的漫长上班储备一些食物。方便面,各种饼干,包装小食,还有路边散卖的论斤称的油炸干货,猫耳朵、甜圈圈等,这些无需花太多钱,却足以裹腹。有时也会奢侈地买上些水果,牛奶,面包。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仍会隔一段时间就感受到来自胃囊的饥慌,那不似饥饿,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探生出无数的念想。
那天,我和室友一同逛超市,无意间瞥到熟食处有烤鸡促销,一只只金黄泛着油星的烤鸡在一个玻璃容器中旋转,促销员正戴着透明塑料袋给顾客拿取,玻璃容器一开一闭间,散发出阵阵浓香,我和室友不约而同地吞咽了口水,当下一人买了一只,9.9元一只。
回到宿舍,其他的室友出去觅食还未回来,我们迫不及待地在床上盘腿坐下,拿出那只诱人的烤鸡,撕下一只鸡腿狼吞虎咽起来,我们没有说话,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烤鸡上,迅速的撕咬,咀嚼,吞咽,我没有细辨烤鸡的真正味道,只感觉身体里干渴的食道流入了一股甘泉,缓缓流入胃囊,啃完了鸡的身子,她打了个响亮的嗝,“真好吃!”她说道。“嗯”。我们才慢下来,啃鸡爪,鸡脖子,一点点地啃,啃得很认真,一直啃到剩一堆骨头,她还舔了舔沾满油的手指,我心满意足的躺下,那一刻我才感受到我的那个深不见底的洞有那么些充盈,稳妥。
后来,我却为了那短暂的满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睡至半夜,胃里隐隐不舒服,随后胃里一阵翻腾,爬起来在洗手间吐得一干二净,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那些烤鸡在胃囊中还来不及消化,看来这个胃是无福消受了,多年后,我在宿舍看到她们买着成只的烤鸡,炸鱼,烫菜,当他们善意的让我吃时,我都委婉的找个理由搪塞。
我缓缓挑拣着餐盘中的饭菜,往嘴里添送,偶尔抬头,隔桌坐着一对小情侣,女孩大概是嫌菜不好吃,将菜夹进了男孩的餐盘。男孩毫不客气,吃得很是香甜。在这个地方,我曾看到了让我记忆犹深的一幕。那时我在流水线上班,流水线上有一对来自贵州刚结婚的小夫妻,男的在线上负责拉车,矮墩墩,长得不敢恭维,倒是女的高挑白净,长着一对丹凤眼,她和我们一起给机箱外壳贴胶纸,不太说话,上班时总是吐口水,她站的地方老是湿湿的一滩,后来我们才知道女的有了身孕。每天下班临吃饭时,男的总是跑得飞快,他常常是第一个拿着碗奔向那一大桶还没有人打的汤,拿着长长的汤勺在近一米深的不锈钢汤桶里搅动,试图捞取一点东西,有时能捞到几块骨头,更多的时候是一点蛋花,几块连皮的冬瓜,或者几片菜叶。但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身子半弓着,双手平端着,眼睛紧盯着汤碗,脚下的步子如履薄冰,那哪里是端着一碗汤,分明是捧着一宝贝疙瘩。直到将一碗满满的汤放到女的面前,他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那时不懂爱情的我们常常在流水线上取笑那个男的。很多年后,当我们淌过岁月青涩的河流,蜿蜒前行,才明白那一碗汤倒影出来的是一个男人朴实的爱,一碗倾注爱的汤一定是美味的。那女人无疑是幸福的,连同将来出生的孩子也是幸福的。
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曾经那个似无底洞一般的胃囊,终于定格在两块鸡蛋大的饭,加上一点菜足以。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我就需要走进附近的社区卫生站,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坐在医生的面前,感冒,咳嗽,头晕,乏力,医生拿过听诊器,量血压,临末说,你有贫血,要注意营养。
“砰、砰”,我将餐盘中剩下的饭菜倒入那个看不清颜色的桶内,将不锈钢盘扔入那个灌满水的池中,里面的一位阿姨正戴着胶手套清洗着。我转身,缓缓走出食堂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