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相识,纯属偶然。如果不是他儿子身患白血病,他不会找我,我也不会认识他,咫尺天涯,谁也走不进谁的心间。
这个人,我称他老张,是我如水的朋友,也是我曾经的采访对象。
四年来,他没有休过一个节假日,一直在东莞做义工。志愿者服务的时间,已经超过了500小时。
他说,只要生命不止,他就会感恩不止。这是他儿子的心愿,也是他的决心;他要以这样的方式,去完成儿子的“嘱托”。
时光回溯到2008年5月4日下午,那时,我还在东莞一家媒体做记者。趁着一点空闲,我躲到报社的楼梯间吸烟。当浓浓的烟雾把我围住时,突然,接线员打电话找我,说有个姓张的先生点名要找我,很急,要我马上下来听电话。
张先生在电话里急切地说:“王记者,求你帮帮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打电话找你,求你帮帮我!”
自从儿子患上白血病,老张全家踏上了漫漫求医路。他和妻子领着儿子,一直奔走在各个医院,花光了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变卖了房产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不少债。儿子的病仍无好转。几年下来,夫妻俩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以泪洗面,日子在苦水里泡着。而今,儿子的配对骨髓找到了,儿子的命有希望了,可无钱医治,该想的办法全想了,该借的地方都借了,仍差20多万元医药费。愁死人了,想放弃治疗,可面对活生生的儿子,实在于心不忍,痛断肝肠。
张先生在电话里哭诉:“好心的记者,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的儿子,他只有16岁,我现在是无路可走了!”
次日,我来到张先生的住处。他一家三口蜷缩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儿子躺在一张旧席梦思的破床垫上;地上还铺着两张竹席,这是他和妻子晚上睡觉的地方。
干瘦干瘦的张先生,蓬乱着头,胡子拉碴,不满40岁,背已经驼了。他招呼我坐下,见实在无地可坐,一脸羞惭。
我和他并肩坐在竹席上。他拿出儿子的病历、发票、车票等,足有上千张。“为了给儿子治病,我已经花了20多万了,家里的资产全变卖了,现在我一分钱也拿不出了。”他说。
“我们家好久没吃过肉了,没钱买,现在连吃菜都成了问题,没办法,只好到市场捡烂菜吃。”
看着这一家人痛苦、绝望、纠结的复杂表情,我不忍心看下去,心中早已泪雨纷飞。我没有安慰他们,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临走时,我给他们买了一桶油、几斤肉和一堆食品,他几乎要跪下感谢我。
回到报社后,我把他一家的窘境、面临的困难以及救子的心切之情整理成文,希望东莞的好心人能伸出援助之手,延续他儿子的生命,给身陷苦寒的他们,送去阳光和温暖。
稿子见报后,本报的新闻热线成了捐助热线,接线员每天要接上百个捐助电话,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张先生一家的遭遇牵动了东莞这座城市,牵动了众人的心,爱如潮水向张先生一家涌来。
一位拾荒者来到本报,从满是油渍的口袋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他数了数,捐了300元钱,只剩了几十元钱的饭钱。他动情地说,看了有关张先生一家的报道后,禁不住热泪潸潸,他原以为自己是不幸的,没想到张先生比他还不幸,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只是他自己的一点小小心意,希望张先生别嫌少。
一位女老板来到本报,托我把4000元钱转给张先生,当我希望她留下姓名和联系电话时,她拒绝了,留下一个灿烂的微笑。
本报工会、团委号召员工给张先生一家捐款,很快就募捐了1万多元。当我和同事把好心人的捐款送给张先生时,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我赶紧把他扶起来。他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是一个有良心的记者,你们的报纸是一份负责任的报纸,我感谢你们,感谢好心人。”
张先生说,这段时间,他们一家一直流着感动的泪水,当地政府派人来慰问我们,还给我们送来了1万元的慰问金;一位好心老板托他的秘书找到我,放下3万元现金就走了,他现在还不知道他姓啥名谁;一所学校号召师生捐款,孩子们捐出了自己的零花钱,“当我捧着一块两块凑成上万元的捐款,我哭着跪着谢恩,我不知说什么好,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张先生一家泣不成声,他的儿子哭着说:“叔叔,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好好读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用我的一生报答社会,报答这些好心人……”
东莞社会各界、好心人捐钱捐物,很快凑齐了他儿子的医药费。这让他大为感动,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谢谢,说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东莞好心人的恩情。我们一家人,一定要感恩东莞这座充满爱心的城市。
儿子终于要到广州做骨髓移植了,他满是阴霾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逢人不是作揖,就是感谢。他原以为儿子有救了,可术后不久,儿子还是去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直面“空欢喜”背后的生活。
我闻讯赶去见他时,夫妻俩情绪低落。我无言以对,陪着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浓浓的烟雾笼罩着整间小屋。好久,他打破这死一样的沉寂,哽咽着对我说:“我和他妈尽力了,好心人也尽力了,只怪这孩子命薄,无福活在人间!”
“儿子闭眼前对我说,爸,我有一个心愿,这么多好心人帮我们,您和妈妈要坚强活下去,欠了那么多好心人的债,你们要还,这是我的心愿……”
他喃喃地说,“欠下的债,要还,一定要还!”
他边吸烟,边抚摸着儿子的相片。这是一个阳光般灿烂的少年,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16岁。
我仍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将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
此后,我和他失去了联系。
2011年国庆长假,我到东莞东站采访时,无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我的心为之一颤。他比我更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面前,紧紧握着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王记者,是你吗?是你吗?”
他穿着志愿者的T恤,手里拿着一个旗,精神抖擞,中气十足,指挥着乘客进出站。和我以前印象中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儿子病逝后,他和妻子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悲伤归悲伤,但日子还要过下去,他和妻子重新进厂打工,慢慢地还债。欠亲戚朋友的钱可以慢慢还,但欠那些东莞好心人的债如何还?他尝试着去帮助别人,但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他和妻子商定,在东莞当义工,做志愿者,了却儿子的心愿。
当了四年多的义工,他渐渐走出失子的阴影,心情也开朗起来。
做了四年义工,他说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放在太阳下就会被晒干,放在地上就会被吸干,只有放在大海里才能存活下来。
涓涓细流汇成大海,小爱汇成大爱。为了感恩东莞,感恩社会,他愿做一滴感恩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