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人群从四方汇聚而来又交错,像纺织机上奔涌的五色彩带。林雅拖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穿着蓝色风衣,麂皮小靴在光滑的地面上点划着波影,黑色眼线在丹凤眼尾挑出一道淡淡的弧线,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别有意味地插了根琥珀色发簪。她懂得装扮自己。
林雅将两手插进口袋,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四处打量。接踵滑行的飞机不时在窗外轰鸣,免税店杂乱摆放着玩偶和糖果,她的视线开始忙碌起来。
穿过一条梦幻般的霓虹通道,大厅中央竟然摆放着一个巨型的恐龙模型。这个很美国的符号,让她清醒了。之前十几个小时,她麻木地穿过一道道关卡,登上一个巨大的飞行器,蜷缩在狭小空间十多个小时,吃了一个牛肉意粉、一个鸡肉饭、一份三明治和奶油蛋糕,喝了无数杯橙汁、牛奶和茶,望着舷窗外忽而黑夜忽而白天的异象,下飞机后,跟着人流,机械地走过移民局官员审视的目光。此刻,她看着恐龙模型,才意识到,她这回是真正可以松口气了。她抬起头,脸上焕然一亮,伸出鼻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混杂着浓重体味和香水的很有异国感觉的空气,她想要伸开双手,拥抱这一切,她觉得自己就像竞选中的希拉里,有种想要跳上舞台、高声演讲的冲动。对了,就像希拉里竞选纽约州议员时的那个演讲,那般自信和优雅地说着“Because of you, here we are”。林雅停下脚步,坚定地看向恐龙,学着希拉里不可一世的腔调,用极夸张的口型和极小的音量喊道:“Here I am。我来啦!”声线仿佛直穿过穹顶,无限扩散于天空,呐喊在宇宙的某处。
走到转机闸口,林雅发现电子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是她要去的目的地。她再次确认了一下登机牌,然后开始左右张望。一个白人男子坐在地上,正在玩弄着手机,口袋里插着张登机牌。林雅走过去,礼貌地询问起来。
男子迅速站起身来,微笑着告诉她找对了人,他也是坐这趟航班去奥马哈的,但是听说临时又换了登机闸口,只能等待广播通知了。没有办法,去这种小地方总是不受重视的,这机场的安排简直比他刚才吃的热狗还要糟糕。
男子凝视着林雅的黑色眸子,闪过一缕温柔的光,“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中国人吧!我确定,你是中国人。当然,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中国女孩。嘿,我是凯文,奥马哈就是我的家乡了,但是现在我住在佛州,不过这半年我待在芝加哥做一个水利工程。今天是周末,我要去奥马哈看我的两个孩子,因为我离婚了,孩子跟着他们的母亲。”
这句看似自然却过于直接的话,让林雅恍惚了一下。林雅尴尬地笑笑,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神情和气质像极了好莱坞的老牌明星。
“哦,那真是太遗憾了!您一定很爱您的孩子。”林雅拨弄了下额边的碎发,夸张地耸耸肩。但她停了下来,并没有如男子所想,将此话题继续下去。
凯文却热情无比,幸福漫溢在脸上,柔声描述着他的孩子,忽然说了句:“您愿意去喝杯咖啡吗?”
登机广播响起,宣布了新的登机闸口。林雅估摸着是该结束这无聊搭讪的时候了。她环抱着手臂,淡淡地说:“谢谢!我是来看我丈夫的。”她说完心里同时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丈夫!”
窗外,天空是刺眼的蓝。
二
北京的天空很少会这么蓝。校园里有些发黄的草地上,早已坐满了相拥的情侣。林雅和她男朋友踏着厚厚的梧桐叶,踩出沙沙的声响。走到小路尽头,林雅停下脚步,说:“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们分手吧!”
那天的天空真的太干净了,林雅甚至看到了她吐出的字句,变成一篷黑色沙尘暴,污染了这宝贵的蓝天,但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就像她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男友知道留不住她,她就像一列火车,向着某个方向一直往前开,也许会在某个驿站停靠一下,但终究还是要继续启程,奔向想要去的地方。晚上,林雅躺在天台上,抽着烟,看着星星。她想起也曾和男友并肩坐在这里,也是这样看着星星,听他讲关于天后座、天琴座还有那些猎户射手的故事。她总是撇着嘴,对那些浪漫故事大加讽刺,然后故作成熟地说所谓浪漫幻想,最后都会变成重力加速度,把灰暗的现实从更高的地方,重压在幻想的那个人身上。现实就是如此,容不下幻想的距离。
烟头烧到了手指,她回过神来,凝视天空,轻轻说:“美国的星星应该是怎么样的呢?”憧憬很久后,她回答自己,“不管怎样,至少比北京亮。”
楼下酒吧传来蓝调爵士的音乐,那是一首有些慵懒而又感伤的曲子。她直起身,应着舞点,优雅地将烟灰拂去。这小小的惆怅,于她而言不过是流蝇。
此时在大洋彼岸,肖陆正在用吸尘器吸走角落的最后一丝灰尘,不时回头望一眼新买的大床,他的手因为幸福而微微颤抖,等会他就要去机场迎接他的妻子林雅。
他偷空又瞟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因为兴奋而神采飞扬的那张脸还是不够让他满意。眉毛尚算粗黑,眼睛却小得可怜,鼻梁本来不高,还顶着一副厚傻的眼镜。最让他不愿欣赏的,是那口前凸且崎岖的牙齿,曾有人将其誉为家乡的联合收割机,还是年久失修发黑生锈的那一台。20多年来,他从来都是低头掩面,寡言少语。
其实他的牙齿不过是生活的映照。他家世代生活在大别山区深处,土地稀少,交通闭塞,生病的父亲,超生的妹妹,年迈的爷爷,家里具备一切穷困到难以翻身的元素。母亲像个饥饿而绝望的母狼,红着眼睛发疯似地到处刨食,全家仍然穷得连红薯都吃不饱,哪有空侍弄那口牙!小时候他生了场病,还是赤脚医生施舍了一包四环素,保他不死,还管什么牙齿的颜色好不好看!
而他,在没有任何营养支撑的情况下,凭着对改变命运的渴求,硬是考上了清华大学。接到通知书的当天,他爷爷就含笑向祖宗们报喜去了,全家人抱着通知书痛哭了一天。直到后来,他母亲想到这一天,还是会激动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肖陆左肩扛着个肮脏的杉木箱子,右手拎着个红白蓝编织袋,探头缩腰地走下火车。迎新的同学都呆住了,不是准备声势浩大地跨过千禧年了吗?人民都迈向富裕小康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像是上个世纪希望工程宣传片里走出来的孩子,瞪着个眼睛,恐惧地看着繁华的世界。甚至有人认为他是艺术系的,以一种行为艺术来宣告特立独行的大学生活——他那身八成新的白色T恤后面赫然印着“三月肥牌饲料”。
然而肖陆深深地明白,生活没有那么多幽默,衣服在饥饿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入校的新鲜感还来不及体验,他就立即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对生活的抗争中了。他拿出高考精神,每一门课程都争取最好成绩,力争夺取最高奖学金。晚上就去实验室帮着打扫卫生,做做助手。周末和暑假还要去附近的小商店帮着搬货。来北京两年了,他没有去过故宫,以为王府井就是一口井,天安门也只是从公车上远眺过一次。
他的食物是每天两个馒头,虽然不饱,对他已经算奢侈。他唯一不太愿意吃的,是城里人很稀罕的那种玉米和红薯,因为他的胃早已产生反抗因子。他从来没有买过衣服,都是同学或者老乡给的。为了节省肥皂,他很少洗澡,被子和床单也时常散发异味。那条毛巾堪称经典,由于不断地破损脱落,加上发硬发酵,几乎僵硬成一条小咸鱼,泡上水都拧不动。
也许疲劳过度,有一次,他深夜从实验室回来,咳出了一大口血来,结果是肺结核,住院一个月。这次把他真的吓坏了,躺在病床上,他想起了父亲浮肿的脸,还有母亲那老树皮般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从医院出来后,他听说牛肉能补血,就去市场买了两斤牛肉,借同学的电饭煲,不管生熟,煮了就吃,结果又因为急性肠胃炎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同宿舍的同学说,他简直就是中国农业社会急速城市化的一个缩影。
这之后,他的城市化进程顺利了很多。因为分析化学成绩优秀,他开始帮一个教授做实验,后来还保送了研究生。他开始到饭堂打饭菜,并在同学的指导下,在地摊上买了几件新衣服,头发会定期去小店里修剪。妹妹上大学的时候,他还用省下的钱给她买了一个手机。
只是,他从来未想过他也会跟出国扯上关系。这天,他在邮箱里看到一封邮件,是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的一位教授写来的。教授表示,看到了他发表在JACS(美国化学会志)的那篇文章,对他的研究能力非常欣赏极感兴趣。如果愿意,教授希望他申请该校分析化学专业博士生,并提供全额奖学金。
肖陆像做梦一般,恍恍惚惚在校园里荡了两个小时,他感到心里有个气泡,慢慢地把心脏撑开来,让整个人都舒展起来。他开始放慢脚步去感受校园的美景了,美丽的裙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起伏,古老的房檐映衬着满池风荷,青葱茂盛的草地上,有生命的光在跳跃。他第一次买了个冰激凌,小心放进嘴里,从舌尖到心肺到血液的甜,让他逐渐清醒过来。从前所谓种种的苦,他也从未认真体尝,只是紧缩着身体去碰撞,现在,他只需要放松下来,让甜渗透进来。他咧开嘴笑了。
三
林雅昏昏沉沉走向出口,这是一个狭小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机场。分别一年多了,她努力回忆丈夫的样子,将点滴中的眼睛鼻子嘴巴拼凑起来,但脑中是一片扭曲。不过,她还是一眼就找到了接机的肖陆。这小小的机场出口,就只有一个亚裔男子,兴奋地倚在栏杆上,傻傻地探着头。她确认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肖陆早就看见了蓝色的可人儿,他兴奋地冲上来,一把搂住了林雅,再次温习他在梦中演练了无数回的动作。林雅有点尴尬地顺从了,伸出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车子驶出停车场,已是黄昏时分。一轮通红的圆日,刹那间喷涌出金色的碎屑,纷纷扬扬的,把一切都染成金色,包括林雅的头发和面庞。林雅忽闪着睫毛,贪婪地将目光摄过窗外的异乡,眼前是一片平坦而略带荒凉的土地,连绵无界的玉米地,果实早已收割完毕,留下整齐枯黄的玉米秆子,从车窗外退去又不断重现。平原尽头是刚健的苍黄山脉,像是巨人手臂上鼓起的经脉。
穿过森林,低缓的山坡前竟有一处湖泊,平整如镜,闲淡如诗,四周满是白絮茫茫的芦苇。几只野鸭从夕阳中归来,弄弯了几羽芦秆,飘落几处白絮在湖面。湖旁是一座白桦木搭成的房子,一瀑紫藤从二楼直泻而下,门口挂着鲜花编织的花环,下面吊着一串风铃。屋前是排精致的小篱笆,种着玫瑰和波斯菊,屋后摆放着秋千和篮球架,还有一只白色小艇。
林雅忍不住赞叹这是童话中的小屋,不知道什么人才能住这样的房子。肖陆得意地笑了笑,告诉林雅这还不算什么,前面那个住宅区还有更多更漂亮的房子——关键是,这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住的房子。就是说,等他们有工作了,也能买得起。肖陆兴奋地从崎岖的牙齿里蹦出几点口水星来。
果然,车子驶过一片翠松掩映的房屋。这里房屋一般是三层,显得比较宏伟瑰丽,但是风格却各不相同。在一个苏格兰式的乡间别墅前,一个金发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正在院子里摆弄着沙堆。林雅贪婪地看着,她幻想着自己成为这座房子的女主人,在落地窗前的厨房里忙碌着,平底锅里的煎蛋滋滋作响,她不时看着窗外,阳光下,她的丈夫正在修剪着草坪,她的孩子拿着一个飞盘向远方掷去,她家那头高大的德国牧羊犬箭一般飞驰,一把叼住飞盘。
车子停在了一幢小公寓前,“到了!到了!”肖陆还在兴奋之中,脸有些发红。他们费力将大件的行李拖进房间。这是个两居室的公寓,在林雅看来,这是一间挺宽敞的房子,虽然有些发旧,但是各种设施的质地都非常好,还有宽大的衣柜和杂物柜。林雅坐在小小的红色沙发上,望着房子里的一切。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了。肖陆连忙开门,探进来一头灰色的蓬发,是一个50多岁的妇女,她疲惫地穿着长长的灰色棉布睡衣,下塌的眼皮几乎要遮住眼睛,眼皮后面射出极其严肃的不满。肖陆还在极度的亢奋中欢腾着,恨不得全世界都来分享他的幸福。不等她说话,他已经把林雅拉了过来,“琼斯太太,琼斯太太!这是我妻子林雅,我妻子林雅,她是今天刚从中国过来的!”他特意顿了顿,准备迎接对方理所当然的祝福和赞美,哪怕只是一个会心的微笑。他甚至都准备好了下面的对话,林雅如何从北京转机东京转机芝加哥再到奥马哈,他们如何相识相爱相盼再相见……
琼斯太太吃力地将法令纹向上推了一下,似乎法令纹的力量过于牢固,她实在无力把它推成笑的形状,眼皮后面的缝斜瞥了林雅一眼,她严肃地说:“哦!很好,你知道,这很好!”不过,她随即提醒,是否可以请他们在走路搬东西的时候,轻一点点!因为那粗重的脚步声,让她在楼下简直无法休息。虽然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间,可她需要休息。说罢,又开始抱着头自言自语起来,“天哪,一个就够受了,现在居然有两个!”
送走琼斯太太,肖陆告诉林雅这就是他们的房东,住在楼下,因为寡居多年,脾气古怪兼带神经敏感,也许还有点更年期综合症加被迫害妄想症。
四
不知道是因为时差、疲惫还是兴奋,林雅两点钟就坐起来数星星了。
“这简直就像一场梦。”她喃喃自语着,“可是,我该如何把这个梦做下去?”想到前一个晚上,肖陆那憨厚笑容里暗含着的急切欲望,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是肖陆的妻子,这让她害怕起来。对她而言,他就是一个陌生人,虽然他们是夫妻,可还是改变不了陌生人这个事实。于是她推说有时差睡不着,拒绝了肖陆邀请她上床休息的好意,蜷缩在客厅的小沙发里。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撑到了天色微微泛白。她站起身来,到厨房找到一包麦片,用开水煮了,加了点牛奶,吃完又喝了一杯橙汁。走下楼去,眼前是一片平整的葱绿草坪,路边开着各色鲜花,晨风夹杂着松树的香味吹过来,让她感觉浑身清爽,似乎已经到了可以想见的天堂。沿着小路,很多人在晨跑,她的黑色头发在一片金棕色之间尤其耀眼。每个跑过跟前的人都会温和地看着她,礼貌地笑着说早上好。这种陌生人之间的温情,林雅之前从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恍惚着,好像还在昨天北京灰蒙的空气中行走着,脚步匆忙,面无表情地对着一个个凑近又消逝的面孔。而现在,这都变成了一个个迎面而来的唇角弧线。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愣一下,低着头躲避别人的眼神。慢慢地,她也轻松起来,对别人抱以腼腆的微笑。
她来自云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母亲是北京知青,后来没有能回北京,嫁给了林雅的父亲,一个贫穷老实的当地教师。在林雅的记忆中,母亲是骄傲的,但是也是极度哀怨和神经质的。家里的大多数时光就是在母亲的抱怨中度过的。吃饭的时候,母亲会突然放下筷子,望着盘子里的那几点干菜叹气,说她小时候在北京就没吃过这些东西。春天的时候,她姥爷就摘了香椿烙鸡蛋,那叫一个香。冬天她妈还会带她去吃火锅,桌上放个铜锅,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切好的羊肉薄片,往锅里一滚,她就爱吃那蘸麻酱的。走进县城中心那家商场的时候,母亲必定翻个白眼,嘟囔着这么土的衣服也敢卖300块钱,比她年轻时候上西单买的款式还要落后。有时望着林雅,母亲也会感叹起来:“我的皮肤这么白,偏偏女儿的皮肤跟她爸爸,又黄又黑,要是在北京,我生个女儿肯定也是白里透红。”
林雅从小就对自己那黄黑的皮肤极度自卑,恨不能拿粉笔涂白了。从初中开始,她就拿母亲的粉底,偷偷搽在脸上。到高中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化妆高手了。
邻居总喜欢拿她开玩笑,每次看到她就问:“林雅你哪里人啊?”
她必定昂着头回答:“我妈是北京人!”
邻居忍着笑继续问:“那你爸哪里人?”
她会瞪上人家一眼,气呼呼地说:“我爸是北京人的丈夫!”
不过,她那标准的京腔普通话,还有偶尔穿着的从北京带来的漂亮衣服,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因而同学背后不无羡慕带讽刺地叫她“小北京”。
“你一定要回北京!”母亲每天都这样对她说,“什么所谓理想都是放屁。”
最终她总算完成了母亲的叮嘱,考到了北外英语系。母亲平静地对邻居说,毕竟咱还是北京人,肯定有这个基因的。
快领毕业证了,林雅还是无所事事。班上有一半的人已经出了国,其他的不是进了国企就是中央机关。宿舍里就剩了她和小丹。每天看着小丹喷着香水、扭着屁股走出校门,一辆宝马跑车已经在那里笑脸迎接了。难道我就只能去做个小白领,每天一脸油汗地去挤地铁,回来一间小出租屋里支个微波炉煮方便面?望着她那个在小酒吧弹吉他的男友,她从心里生出一股悲凉。她不能比别人差,虚荣就是她人生的底线。
所以,当同学丽雯跟她说起肖陆的时候,她心动了。丽雯夸张着舞动腰肢,说那个人长相确实不怎么样,家里条件也不好。不过,人家拿到了美国博士的全额奖学金,最关键的是——他还拿到了签证。要知道这“9·11”才过去几年,现在美国签证收得紧,多少人拿了美国名校全奖的拿不到签证,蹲在美国使馆门口哭啊!后来,当林雅第一次走进美国使馆的时候,她才得以亲身罹受这一感觉。当她信心满满递过一大套各式证件表格公证书,甚至还有她和肖陆婚宴的照片以及他们高中时的合影——尽管那只是他们租了一套校服伪造的,对面玻璃里那个英俊的签证官却全然没有理会林雅那谄媚的笑容,甚至还没有问她一个问题,就已经无情地在林雅的护照上狠狠地盖了一个章,像是在她脸上扇了一个耳光。林雅愣在那里,以为问询还没有开始,正调整着呼吸收紧小腹,思量着如何描绘她与肖陆那忠贞伟大的爱情。后面排队的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告诉她其实她已经被拒签了,但这也不算什么,因为自己已经被拒签了五次了,而且还是在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全额奖学金的情况下。的确,虽然他们宣称已相识十年,但是他们是在肖陆拿到签证后才结婚的,而且一个月后肖陆就出国了。才过了一个月,林雅就敢去申请陪读签证,签证官自然是有理由怀疑的。
肖陆走后,留下林雅一次次重复着被签证官甩耳光。大半年过去了,林雅自己都在嘲笑自己,骗人终骗己,找个丈夫想出国,现在连丈夫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一年半过去了,林雅已经失去信心,去使馆然后被拒签好像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一个必经程序,就像每天吃饭、洗碗那么平常。就在这天,林雅偏着个头,抱着手,懒洋洋地递过去资料,等着甩过来的拒签章,签证官却给她过了。林雅在电话里跟肖陆报告了这个好消息,还不忘嘲弄一番,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变态,你想方设法找个活路,怎么都活不下去,你死心了,你心甘情愿去寻死了,却不让你死,让你活了!
实际上,要说她和肖陆的爱情,恐怕她自己都不会相信。因为当林雅看到肖陆的第一眼开始,她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肖陆穿着地摊上淘来的露着线头的T恤,因为太旧,已经接近米白色,而且有点透光,背着一个褐色单肩包,面上都起油了,差不多可以炒一盘菜。而肖陆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直愣愣地坐在位子上,始终不敢抬头,两腿不停地抖动,一只手不时在脸上摸一下,另一只手局促地在裤子上摩挲着。旁边的同学狠狠把他裤子上的手抓了一把,他才紧张地抬起头,仰视着面前这位女孩,黑色的微微有点透视的蕾丝裙子,细长的眼睛衬着猩红的嘴唇,虽然不是绝世佳人,却已经把肖陆惊慌得差点滑到桌子下去。
看情势不妙,丽雯朝着肖陆的同学,也就是她男朋友使了个眼色,故意端起饮料杯恭喜肖陆顺利拿到签证。肖陆只是腼腆地笑着,不过他提醒自己绝对不要笑出牙齿,他怕他的联合收割机,瞬间切割了关于爱情的幻想。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太紧张,那天签证官问了一句想不想去美国,他嘴一抖就回答成“不想”,那签证官愣了一下,大大的蓝眼睛把他全身扫射了一遍,然后“啪”一声盖了个章,指示他去等签证,居然就这样给他过了,他到现在还在纳闷呢!
林雅正喝着汤,噗嗤一下,差点把汤喷出来。这一笑,大家反而都松了一口气。肖陆毕竟还是个质朴的人,林雅想道,对他的死刑也瞬间变成了死缓。
丽雯男朋友连忙接上话,说人家美国签证官也不是傻的。每个去签证的人,他事先已经假设为有移民倾向了。他所要评估的是,如果这个人去了美国,并且定居,他是否对美国有利,他的专业是否是美国需要,他所产生的价值是否大过他消耗的社会资源。所以要看到,为什么年纪大的人相对难以获得签证,因为年纪大了,还来不及做事就要退休了,就要占用人家的社会福利了。而年轻人,特别是紧俏专业的年轻人,美国人一样会给签证,这才是人家的高明之处。所以,他拍了拍肖陆的肩膀,断定肖陆也算是美国承认的质优股了,读书期间就有奖学金,毕业随便进个大制药公司或者实验室,年薪最少也有五万美元,两年够买一辆保时捷911了。
林雅怔了一下,她想象不出肖陆开着保时捷的样子,不过在心里已经将肖陆无罪释放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小公园,林雅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脚心硌在坚硬的石子上,硌得她的心也酸痛冰凉了。丽雯冷笑着告诉她,现实就摆在她眼前,是跟那个弹吉他的男朋友去酒吧卖唱还是出国当个中产阶级,就看她自己的选择。不过时间不多了,还有两个月肖陆就要出国了!
林雅低着头,不停扯下花坛里的叶子,沿着叶脉,想把叶子整齐地撕开,却发现怎么努力,都是歪歪斜斜的锯齿状。她想,这叶脉怎么这么奇怪,明明画在叶子上面,沿着它的方向,却怎么都是歪曲的。后来她放弃了努力,把玩着破碎的叶子,迎着风在空中划动,最后,她将所有的叶子扭碎,狠狠地撒向了天空。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林雅主动提出喝了一点酒。林雅似乎有点不胜酒力,肖陆送她回到宿舍,刚一进门,林雅就抱住了肖陆。
肖陆的身体顿时产生了宇宙大爆炸,刹那间,他已经被炽热炸成了无数尘埃和碎片。他剥下了林雅的衣服,扑向了他梦中的那个地方。但是,他刚刚拉下裤子,高耸的大厦轰然倒塌,华丽的乐章戛然而止。就这样,他就在天堂的门口,结束了他人生中划时代的一幕。
从小,父母只教他做一个好人,长大后,老师教他做一个有用的人。可惜,没人教他怎么做一个人。
五
“我们这是住在郊区吗,离市区有多远?”林雅问肖陆,来了几天,满眼是悠然的田园风光,却没有看到街道和商店,只看到一些住宅和大铁皮屋。
肖陆解释其实他们已经是在市区了,美国的城市都是这样摊大饼的,街道基本由住宅组成,要想看高楼,在downtown,也就是所谓老城区有一些,不过那些楼房可不能跟北京比。林雅想起一个师姐曾说起过,美国除纽约那几个大城市,其他都是农村。特别是听说林雅要去内布拉斯加州,不由得带了轻蔑的口气说:“那个州在美国差不多相当于咱们的青海吧!不过,毕竟是美国的青海。”林雅当时还开玩笑说:“我就当去支援美国的西部大开发吧!”
肖陆开着车带林雅去了附近的一间超级市场,林雅这才明白为什么看不到商店,这些超市就像一片集装箱摆在空地里,旁边竖几个高高的牌子,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停车场。林雅推着购物车从一排排货品中穿过,随手拿下几包麦片和自己喜欢吃的零食。肖陆盯着购物车里的东西,顿时脸色变了,“这个贵啊!你看看,你是没有仔细看价格标签,这不是人民币,这是美元啊!你把这些东西都乘以8看看,贵得你不敢买啊!”于是,当货架上的一切商品都乘以8之后,他们的购买欲望也除以了8。
林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也懒得再看货架了。在她过往的生活中,虽然从来没有随心所欲地花过钱,但在超市里买点零食还是从来不需要考虑的。没想到刚来美国,她面临的就是除以8的紧凑生活。此时肖陆却渐渐兴奋起来,在蔬果架前几乎要跳起来,“哈!今年洪都拉斯的香蕉一定是大丰收了!我们不愁水果吃了,看看,巨便宜啊!还有这洋葱也是……巨——便宜!”由于“巨”字拖得很长,又特别激动,林雅分明看到一小撮喷泉从他的联合收割机里面射出,在空气中配合着洋葱的气味,让林雅的胃开始翻腾起来。
后来林雅才知道,每到星期二,这间超市就成了当地华人留学生的小型聚会场,比圣诞节派对来的人还多。大家抢购打折商品,交流各种打折信息,还兼发布小道消息。
肖陆指着一个干瘦且有些秃顶的人说这是老满,他们学校建筑工程的博士,别看他老相,其实还没有结婚。旁边一个娃娃脸的矮个子尖声凑过来说还是个处男呢,惹得众人都窃笑起来,老满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居然羞出了一抹红晕。
“这个小屁孩叫小超,北科大少年班的天才,不过也够怪的,放着好好的软件开发不学,现在迷上了哲学。”肖陆指着娃娃脸说。接着旁边又走过一个叫赵思宗的,带着黑框眼镜,邀请大家过些日子去吃火锅,说是老婆快从四川过来,带了正宗的郫县豆瓣。几个白皮肤推着购物车走过,不经意望了几眼。林雅心虚地感觉到,蓝色眼睛里满是鄙视和不屑,林雅的虚荣心顿时被蓝光搅成了狼狈。她突然愤怒起来,不再看这群奇形怪状的科学怪人,沉着脸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要买刚才那袋麦片。”
肖陆连忙拿下一包麦片,说不用买那个贵的,买这个柜上的,比刚才那个便宜一半。
“可是这个麦片里面没有草莓干和蓝莓干。”
“麦片就麦片,加那么多东西干什么?你要加水果,把我们买的香蕉加进去就行了。”
“你有病啊!你吃麦片你加香蕉吗?”
肖陆愣了,他觉得自己被踩了一脚,连身高都给踩矮了,在他记忆中,母亲都是顺着父亲的,饭菜端到手上,洗脚水打到跟前。即使是在父亲病了之后,只要父亲哼一声,母亲连话都不敢说。他无从想象,女人还敢顶撞他的男人。他颤抖地撑起男人的自尊,提高八度音说一个月就那么点钱,吃完了上半月,下半月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林雅一把将购物车中的廉价麦片甩出去,掏出钱包在肖陆面前甩动了一下,大声说:“我自己买!”说完,她突然感到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也许是这样的生活让她想呕吐,也许是她那可怜的小自尊。
任性绝对无法支撑他们的生活,肖陆回到公寓的时候还在这么想着。生活就应该在一个精准的计划和既定的程序中进行,就像配好的化学制剂,按照既定的公式,这样才能收获成果。每个月,导师给他1000美元的生活费。想到林雅过来,他特意到校外租了个两居室的公寓,租金就要500元。因为离学校远,又不得不借人家2000美元买了部二手车。为了省钱,他开始发挥大学时候的优良传统,实验室里经常会准备一些小饼干和饮料,他不吃早餐,早早就跑去做实验,然后把饼干全部扫光。午餐就吃个最低廉的汉堡包,傍晚守在超市门口等那些过期食品清货。后来,他发现垃圾桶旁遍地是宝,很快他在附近的垃圾桶捡回了一个沙发和电视。沙发完好无损,电视几乎是全新的。他看着战利品摇头,“美国人也太浪费了吧!”
此时,林雅就坐在那个捡来的红色沙发上,板着脸翻弄着杂志——肖陆在网上弄来的免费杂志。肖陆越加心慌了,主动洗菜煮饭,做了个洋葱炒肉,特意用韩国泡菜加面粉鸡蛋,给林雅做了个韩国泡菜饼,算是加菜。
林雅不说话,冷冷地夹了菜放进嘴里。
窗外是一片漆黑,除了几声猫头鹰扑腾翅膀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肖陆看着林雅,他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那是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真正看一个女孩。她那偏黄黑的皮肤并不算是传统的美女,但他还是被深深吸引了,肖陆说不清,是不是因为他见过的女人太少,还是林雅那份迷茫中带着妖娆的眼神打动了他,他就是爱上了她。第二次见面,肖陆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把她抱在怀里。尽管有些尴尬,也许自己是太紧张,但无论如何,在肖陆的观念里,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决心要带她一起走,一起走向未知的美好生活。那时的她千娇百媚地躺在他的怀里,他将她搂紧了,“我们结婚,跟我一起走吧!”
一切都是这么完美,早已超越了他儿时对于未来的憧憬,可预见的前方还可以更加幸福,他不能让幸福的小舟搁浅在小小的礁石里。他委下所谓的男人面子和自尊,学着电视剧里男主角的诚恳眼神向林雅道歉,并说明他暂时的经济窘状,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林雅受委屈,因为他正准备帮一家披萨店送外卖,足以让林雅吃上任何款式的麦片。再过几年,等他一毕业有了工作,一切都更加美好,到时候他们将拥有童话般的房子,带着花园和秋千,当然林雅将会首先拥有一辆红色的跑车,接下来也许就有一个穿越东西线的环美自驾旅行……有生物学家宣称女人之所以对物质怀有强烈占有欲是基因所致,而非道德上的虚荣,因为女人在进化过程中扮演着抚养下一代的角色,当然需要更多的物质基础。无论真相如何,这些梦想在林雅心里引起了共鸣,她放松了下来,把头靠在肖陆肩上。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其实她更需要一个依靠。
肖陆低下头轻轻地吻着她的嘴唇,吻着这个朝思暮想的可人儿,他积压许久的热情开始膨胀起来,想要把她融化了再融进自己的身体,只有这样,才能解他思念的苦,才能抚慰他长久的寂寞和难耐。林雅顺从地接受了,虽然她还是不习惯与一个陌生人的温存,但她强忍着难受和恶心,闭上眼睛,接受着肖陆的嘴唇和手指。
肖陆在狂热中亲吻着林雅,心里默念着步骤,这来自他从网上看来的宝典:手放进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脖子……抚摸她的乳房五分钟,咦……这个东西的扣子怎么解不开?林雅感觉自己像个化学仪器被人摆弄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宝典进入到最关键部分的时候,肖陆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狂热像被北冰洋的寒流给急冻了,眼珠直愣愣地划动了几下,整个人僵在那里。
林雅睁开眼睛,看到了肖陆尴尬的脸。肖陆避开林雅质疑的眼光,惴惴不安地说:“你等一下,不好意思,你等一下。”说罢飞快地跑下了床。
林雅狐疑起来,想起那次跟他在宿舍的情形,就悄悄走了出去。
肖陆跑进洗手间,打开壁柜,拿出一张纸,手抖抖地看着,又拿出一小瓶东西,倒在手上,拼命地搓揉着,一边小声慌张地骂着:“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林雅赶紧缩回房间,就在这一刻,她的心也猛的缩了一下。她惊恐起来,我的丈夫是一个有问题的人?看他那猥琐的样子,他原来是个性无能!上次在宿舍就觉得不对,当时还以为他是太紧张……突然又庆幸起来,反正我也不喜欢他,正好,他不用碰我了。林雅越想越混乱,最后干脆将头埋进被子,弯成一团,睡觉去了。
肖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卧室,他彷徨无助地望着那团被子,又退了出来。他颤颤巍巍地打开电脑,拼命搜索着有关这一切的一切,搜索引擎刷出一列列长长短短的信息,整齐排列着,像无数嘲笑着他的咧开的嘴唇,露出黑色的牙齿。他努力看着,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一头砸在键盘上,电脑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六
这晚之后,两个人突然变得相敬如宾起来,各自心里装着一些疑虑和心虚,似乎都明白什么,又装着不明白什么。肖陆还是一如既往地出门、回家、陪林雅去超市。林雅也很自若地和他一起散步、聊天、收集打折物品信息。两人还在一张床上睡,却是各自裹一床被子,中间客气地留一片空白来。
一个晴朗的中午,肖陆打电话回来,说是他导师请他们到家中做客。路上,肖陆告诉林雅他导师也是个中国人,叫他李博士就行了。同时他叮嘱只能同他说英语,千万别跟他说中国话。
林雅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心想明明是中国人,干吗不能说中国话?
车子驶入一片中产阶级特征明显的街区,停在一栋优雅的乳白色房子前。屋前是整洁的草坪,还有一个花园。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玫瑰园里剪着玫瑰。她烫了个短短的波浪头,金边眼镜下面吊着两个眼袋,涂着鲜红的嘴唇,映衬着耳朵上两粒翡翠耳坠。看到他们,她夸张地伸出手,无名指上巨大的钻戒顿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欢迎你们,多可爱的人儿啊!肖陆,这一定是你美丽的妻子林雅了。”
将肖陆和林雅迎进一间起居室,李太太端来一个考究的盘子,放着茶壶、茶杯和点心盘。这茶具极其考究,一下就吸引了林雅的眼光。瓷胎有着中国瓷的细腻温婉,又带着现代艺术极强的造型感,像是暮春三月江南青草里飞出的一只彩蝶,以东方的优雅停驻在维纳斯的肩上。林雅端起杯子,更为这灵巧别致赞叹起来,杯柄就是一羽蝶翼,扑扇在杯口。每次端起它,就像与彩蝶细语。林雅享受这一刻的感觉,她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时光,坐在这里喝一杯下午茶。
“我个人比较喜欢这种瓷器。它很好地将东方瓷器的美融入现代艺术。”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体格魁梧,皮肤偏白,头发微微有点自然卷曲,穿着一件细格子明黄色衬衣,活力自在又独具品位。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是标准的美国中部口音,确切地说,没有口音。李太太立刻夸张地张开双臂,“亲爱的,你的客人来了。看!这是我刚刚剪下的玫瑰,香槟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我想把这些玫瑰摆在餐桌上,为你们的晚餐增添美妙。棒极了,不是吗?”
他连忙吻过太太的脸颊,赞美这花朵和太太一样美丽,感谢他的花朵准备了美妙的晚餐。同时微笑着跟林雅打招呼,希望她在这边生活愉快。他态度和蔼,但自然呈现出一种威严的气度,让人不得不恭敬起来。
后来,又进来两个女博士。其中一个大眼圆脸,说话时眼神里闪着睿智的光。另一个就有点像传说中的女博士,穿着一件黑色的不知是袍子还是裙子的衣服,架着厚厚的眼镜,不苟言笑,不停地用手整理着她蓬乱的头发。林雅看到,不时有白色的飞雪般的碎屑在空中飘扬着,随时准备为晚餐加菜。
餐桌前,大家都已经就座了,气氛很是融洽。李太太忙着端上各种西式菜肴,有小牛排、炸鸡翅、甜甜圈,还有几样沙拉。林雅的面前摆着一小碟紫甘蓝沙拉,上面撒着面包屑和培根粒,看起来很诱人,她忍不住想用叉子挑一块尝尝。
突然听到李博士威严地一声:“让我开始祈祷吧!”林雅吓得把手缩了回去。
众人立刻肃静起来,手指交叉放在胸前,低头跟着李博士祈祷起来。肖陆碰了林雅一下,林雅赶快也学着嘟囔起来,其实什么都没有听清,就听到最后一句——“感谢主,阿门。”
李博士抿了一口红酒,礼貌地问起林雅是否习惯这边的生活。林雅不知道怎么说,只得打趣说她都还习惯,只是在北京被挤惯了,坐公车是堵,坐地铁是挤,过节上街是人山人海。现在过来这边,突然走进一个这么宽阔的空间里,就像压扁的气球给充了气,反而自在得不习惯了。
晚餐结束后,学生们都走了,李博士换上了一件老头衫,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等他太太给他重新上饭菜。其实他对那些牛排、炸鸡、面包什么的根本不感兴趣,但是他招待别人一定是牛排面包,只是他自己不吃。等人家走了,他再一个人吃他的饭。
厨房旁边那个小储物间里,藏了他很多的秘密。打开门走进去,就是一排悬挂着的自制腊肠和腊肉——那些他刚才还在饭桌上批判的中国致癌食品。他太太早就习以为常,自如地在他旁边跑来跑去,收拾着杂物。她是广东人,依旧保持着对野地里一切活动生物的天然好感,一次路过附近的湿地公园,不动声色地将一个野鸭装进了她的LV手袋,回家给她老公煲了一锅玉竹老鸭汤。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实现美国梦的典型家庭。参加学校派对的时候,他们一定是相拥而立,学着别人那样不时亲吻对方。李博士意气风发地讨论着今年学术前沿的最新动态,不时也批判一下新总统的减税政策。李太太则幸福地摸着钻戒,对一帮太太们打趣。
七
回来的路上,肖陆带林雅到学校走了一圈。已经是深秋了,阳光下的男孩女孩们还是穿着短袖和短裤。林雅背着双肩背包走在校园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清新。一群金发的美丽女孩走过,穿着统一的啦啦队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露着性感的小肚子,骄傲地嬉笑打闹着。
在图书馆门口又遇到了黑衣女博士和一个矮胖女孩。黑衣女博士依旧不忘拨弄她头上的飞屑,带着主人翁的姿态向林雅详细介绍学校的设施,那边那个红顶的房子是健身房,里面有跑步机、登山机、自行车什么的,还有教健身操、瑜伽的,要有兴趣,攀岩什么的都有。这里是图书馆,可以进去借书,里面可以高速无线上网。她还特意指出这边的学校都是对社会开放,就算不是这里的学生一样可以享用学校设施的。
“哦!你是F2过来的呀!”胖女孩意味深长地讲了一句。
林雅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这两个博士是在国内考托福、考GRE,正正规规拿学生签证F1过来,而自己只是个陪读身份。
林雅没有打招呼就走开了,肖陆追上的时候,她正在心里咒骂着她们的丑陋和虚伪。肖陆摇摇头,他觉得可能来美国的人就会这样,因为当初是在别人羡慕的眼光里出来的,自然就有优越感。他感叹那些留学生出了国都变得人格分裂,在国内的时候,大家天天找美剧看,看到外国人就凑上去讲话,吃大排档都恨不得用英语点菜。出了国,一个《还珠格格》都看得津津有味,看到面包牛排就害怕,几个留学生天天窝在一起捣弄中餐,八大菜系样样精通。这些在国内想要拼命被阉割掉的中国尾巴,在这里却像癌症细胞一样在体内疯长。“我现在也差不多了,我这正准备跟别人借周星驰的盗版碟看呢!”肖陆自我嘲弄着。
林雅突然怀念起北京来,那里拥挤反而更感受自我的存在,淹没在人群中也有一种被拥抱的安全感,她怀念起学校周围的小街道,吃着那些肮脏的小吃,呼吸着并不干净的空气,但是那里有人的气息,有生活的熟悉味道。
肖陆打断了她的回忆,提醒她不能再这样无所事事了,因为她的陪读签证只有半年,必须尽快准备资料申请入学,然后转身份,这样才能留下来。而且他已经帮她考虑好了专业,就在他们学校读会计专业——入学要求不高、学制短、出来容易找工作挣钱。更好的消息是,他导师认识很多教授,可以帮忙写入学推荐信。
“会计!”林雅小声说道,“这是一个多么无聊的专业啊!”她从小就不喜欢和数字打交道,想到那一部部账本,她就头痛。她心仪的专业是大众传媒,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电视节目编导兼主持。她深深地认为,只有那密密耸立的高楼大厦和那些锦衣香鬟的人们,才配得上她的美国梦。
肖陆没有理解林雅想去纽约这个梦想中暗含的深意,只是充分发挥他实事求是的思维指出,凭林雅现在的条件,就算申请到纽约大学的大众传媒专业,也是读不起的,没有奖学金,学费生活费奇高,“就算睡到人家车库里去,你可能也付不起房租。”
许久,林雅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个人实在乏味,像是隔了夜的老馒头,生硬发酸且寡淡,他的人生就只有两个话题,一是如何挣更多的钱,二是如何省更多的钱。从最开始的鄙夷,现在已经变成了极度厌恶。第二天,他们又因为一瓶洗头水和一支牙膏的价钱发生了争执。她气愤地将头扭在一边,看到了红瓤的西瓜,切成一片片放在那里,水灵灵的。林雅觉得很久没有回味这种感觉了,她很想咬一口西瓜,滋润发干的喉咙,于是提出要买一片西瓜。肖陆看了一下价格标签,面带难色地说这片西瓜的价格在国内可以买两个西瓜了。不如吃黄瓜吧!便宜,水分又多。顿时,一股绝望涌上林雅心头。
那天晚上,她开始惩罚肖陆。当肖陆带着从论坛里收集而来的秘诀信心满满凑近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但也不带一丝表情,僵硬在那里像个死尸,眼睛里恶毒地写着:“你确定你行吗?”把肖陆的热情从赤道吓回了南极。
八
肖陆的同学赵思宗请客,林雅一进门就看到,小公寓里摆放着两个电磁炉大锅,沸腾着热闹的气泡,飘出了特有的麻辣味道。林雅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好久没有吃火锅了。
赵思宗搂着漂亮的老婆,兴奋地招呼着大家。
沙发边有个人正和一个女孩聊得火热,头发修剪得很有轮廓,特意做出一点凌乱的感觉,穿一件阿玛尼的衬衣,系着爱马仕的皮带。眼睛有点凹陷,鼻子高高的,下巴也是高高地抬着,像一个倨傲的欧洲贵族。小超说他就是那个白慕齐,家里特别有钱,好吹牛和追女孩,特喜欢参加各种稀奇古怪的派对,腰上挂了块破玉,跟人家说他是汉朝西域古国龟兹国王室后裔,有双性恋倾向,神经质严重。
大家开始调侃起他的社交轶事来,紧接着一阵怪笑,人群中还喊出了一句——“龟儿子”。
白慕齐扑腾一下站起来,指着人群叫道:“是哪个喊的?有本事你站出来。哼!文盲!那个字不读龟,读■。他妈的,真是文盲!”
林雅走过去从桌上拿点吃的,路过沙发的时候,听见白慕齐对身边的女孩说:“露露,今天要不是听说你来,我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跟这些穷酸说话,看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还有他们的吃相,我就觉得丢脸。而且,我也懒得承受他们羡慕又嫉妒的眼神。”
林雅突然觉得自己与他虽然站在同一间屋子里,却是处在不同的世界。
林雅觉得有点无聊,走到了阳台,看到一个女人,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拿着一小杯酒,冷冷地望外面。林雅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她回过身来,林雅惊了一下。她是个很精致的女人。头发从中间分开,在尾端微微卷曲,眼妆画得些烟熏,内眼角和颧骨处点了高光闪粉,绛红色嘴唇,穿着一件低胸的酒红色针织连身裙,修饰出完美的S型身材。
“你是刚来美国的吧!我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充满了好奇的探索,又带着不自信的胆怯。”她盯着林雅的眼睛,用一种慵懒的语调说,“你看到刚才那个白慕齐了吗?我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那些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简直是……可笑!他根本不需要去奋斗,就可以享受那些人连奋斗也不一定能够过上的生活。他穿着当季最流行的大牌衣服,参加各色派对,假期到欧洲去旅行。他出国读书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样花他爸的钱。”
面对一个陌生人突然的倾诉,林雅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想起自己和肖陆那绝望的生活,她只是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女人翘起一边嘴角,微微笑起来,“你一定觉得我在嫉妒。当然,我绝不掩饰我的嫉妒。我有雕塑般美丽的身体,你认为这样的身体应该裹在一个麻布袋里吗?难道不该用华伦天奴的礼服去礼遇它?人生其实很短暂的!女人美丽的时光更是短暂!等到老的时候,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一脸鸡皮,如果连一个美丽的回忆都没有,那我宁愿马上就自杀。”
林雅还是没有说话,她想起了母亲。
女人还在梦呓着,“我妈就是自杀的!”在她眼里,母亲当年可是上海有名的美女,硬是要嫁给她爸,一个穷画家。为了支撑生活,早上四点就起来灰头土脸地摆摊卖馄饨,几年就变得又丑又肥。后来她爸竟然出了点小名,钱没有拿回来,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小姑娘。她妈一辈子就喜欢穿一点漂亮衣服,但是结婚后连衣服都没有买过。她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商店门口看衣服。有一次她看到了一件水貂皮的大衣,银灰色的,站在门口看了一个上午。后来她就穿着那件水貂皮的衣服,开煤气自杀了。
林雅惊恐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竟然挂着笑容,“呵呵,可笑,我爸把她送了火葬场,第二天就把那小姑娘接到家里来了。”
她几乎在放声大笑了,而且笑声里满是欢乐。过了一会,女人收起笑容,“你好,我叫吉娜。”
九
林雅跟吉娜成了好朋友。在这陌生的世界,林雅觉得吉娜就是她照看这个世界的一扇窗,也是她走进全新世界的一座桥。吉娜也是通过陪读签证过来的,到美国三个月就跟她老公——她眼里那个穷酸留学生离婚了,后来又交往过几个男朋友,但谁也无法确知,下一个陪在她身边的是谁。吉娜有车,经常载着林雅到处跑。林雅的世界从无聊的超市走向了广阔的商场,两个女人兴奋地在商场流连,不时拿起一条丁字裤比画一下,又窃窃私语,最后哈哈大笑。吉娜还带着林雅参加教会的一些活动,大多是去老人院陪老人说说话,或者到幼儿园陪小朋友做游戏。林雅最喜欢看那些五颜六色的小孩,白人小女孩那蓝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睛,黑人小男孩像螺旋藻一样盘旋着的头发,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
他们在教会认识了琳达,一个虔诚而慈祥的老太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一件干净的草绿色针织衫,玫瑰红的脸颊,把她们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身体柔软而舒服,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的味道,是那种在太阳下晾晒后熏入的阳光和花香的味道。多像妈妈的怀抱,林雅突然流下了眼泪。来了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温暖的怀抱。就是这种柔软,一下击穿了她苦苦支撑的坚硬的外壳。她很想就躺在这样的怀里,沉沉地睡去。琳达像是有感应一般,就这样一直抱着林雅,像抱着一个久别的孩子,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琳达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圣经学习班,帮一些新来的留学生补习英语。她十分喜欢这两个女孩子,真心觉得她们是属于上帝的,每次必然让她们享受温暖的怀抱,还有美味橙汁和刚刚烤好的小饼干。
“林雅,你来读这一段。”琳达指着圣经说。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 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林雅读着读着,心里有些苍凉,她想我是那女人,还是那条蛇?
琳达满意地点头,要林雅说说她的理解。林雅说这也许这就是人类的天性吧!对欲望的永无止境的追求,对诱惑毫无抵抗力。
旁边的日本女孩接过话来说,这让她想起了家乡一位尊者的话,人的确应该向往天堂,避免堕落。
林雅用眼角余光扫过琳达,感觉她的脸上闪现一丝失望,她想琳达也许会认为自己无可救药。然而琳达满面笑容,夸奖她们说得好极了,对上帝的信仰本来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这个世界本就不完美,有天堂也有地狱。人需要考验,在诱惑和煎熬中摆脱他的原罪,才能走向天堂。“但是天堂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她的温柔依旧绽放在脸上。
课程结束的时候,琳达让每个人说出自己心中的祈祷,因为上帝一定能听见。日本女孩祈祷这学期的统计学课能够顺利过关,林雅敷衍着祈祷远在中国的父母身体健康。
轮到吉娜的时候,她神情黯然地把手合十在胸前,“今天我看到了一则新闻,非洲一个国家因为部落冲突,很多儿童无家可归,这让我感觉非常难过。我真心祈祷——世界和平!”
林雅突然很想笑,不过她忍住了,使劲抿着嘴,低着头,不让人看见。
第二天,吉娜和林雅穿戴整齐,坐着琳达的车来到教堂。教堂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灰白色的墙面,耸立着哥特式的尖顶,像是一道道声波,将人间祈祷送达天堂。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满满地站了一礼堂的人。琳达带着她们走向人群,和每一个人拥抱、亲吻。吉娜和林雅也学着琳达的样子,拥抱着他们,像是拥抱自己的家人。
十
在旧金山湾的碧海白浪上,赭红色的金门大桥跨步而立,肖陆站在这雄伟的景观面前,心越发慌乱起来,他感觉林雅即将随着他的视线消失在大桥的远方。林雅每天早出晚归,视他为同宿舍的室友,有时连招呼都懒得打。这一切都让他迷茫而无助,虽然这段时间他在重要期刊发表了两篇论文,还和导师去洛杉矶参加了一个大型学术会议,在会上宣读了自己的论文。可当他站在金门大桥面前,却骄傲不起来。作为男人,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失败。
回来后,他点算了一下送披萨省下的钱,基本可以安排一次短途的旅行。他咬牙把钱拿出来想要安排一次旅行,以融合他们的感情。他在网上看到航空公司圣诞节促销,如果凑够五个人去拉斯维加斯可以免一人机票。他那打折神经又敏感了,拉上了肖陆的同学老满和小超同往,林雅也叫上了吉娜。五人计划先飞到拉斯维加斯,再租车去大峡谷玩一天,然后返回拉斯维加斯过圣诞节。
天气出奇的好,空荡荡的蓝天,纯粹得没有一丝云彩。苍莽无垠的岩石奔啸起伏,在远处与蓝天相接,像是沙海里腾起的金黄的风暴,被上天有意凝滞,又像是从天外倾泻而下的史前文明之柱,带着宇宙的密码,静静矗立。潺湲的科罗拉多河,将大峡谷横腰切成两块,再随着视线蜿蜒逝去,带走的,满满都是人的渺小和感慨。
“无论是谁,我们也好,现在的美国人也好,或是更早的印第安人也好,都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们只有尊重,然后离开。”小超突然冒出一句。
林雅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我将成为自己的主人。”她在心里说。
夜的赌城,拉斯维加斯,迷醉着美元、口红和香槟。凯旋门和巴黎铁塔也被这绚烂极致的霓虹吸引,赶来凑了热闹。几个人像是刚从乡下进城的孩子,围着喷泉嬉戏打闹,在圣诞树前摆着奇怪的姿势照相。林雅贪婪地看着这一片奢华锦饰与红男绿女,她太久没有霓虹照耀的感觉了,她甚至想化成这里的一盏霓虹灯,夜夜享受着繁华。
刚到酒店,肖陆就为他的打折计划付出了代价,林雅还没有进房间就被吉娜给拉走了。那时候,吉娜刚见到林雅,她就断言林雅黄中带黑的皮肤和上翘的丹凤眼就是美国人眼中的东方美女。“我要向你证明我是对的!”吉娜调皮地眨着眼睛,把林雅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并叮嘱她以后要更加多晒太阳,晒出点雀斑来更性感,一律穿低腰裤,把肚子露出来,屁股拼命往上翘,胸部不大也不要紧,一定要敢于不穿内衣。林雅往镜子里一望,眼睛画成了唱京剧的,一路提着裤子被拖进了一间酒吧。
酒吧小小旧旧的,墙上挂着些波普明星头像,小小的圆桌前围坐着男男女女,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随着音乐摇头起舞。吧台前,一个酒保熟练地摇晃着调酒器,一只粗壮的满手是毛的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很快,吉娜就和一个黑发鹰鼻的男子热络地聊起来。今天她穿着一件白色吊带背心,露出小肚子,下面是一个点缀着刺绣的长牛仔裤,颇具东方风情,也兼带西方式性感。她虔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优雅地点着头,不时极富风情地将长发拨到一边肩膀上,又不经意地甩开。过了一会,两个人就走到一边去了。
剩了林雅一个人坐着,她故作镇定地叫了一杯马提尼,小口啜饮着,一边偷眼打量周围的人。正对面一双褐色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她,看到林雅的目光扫过来,立刻挺直了腰,迷人地笑了起来。林雅装作看不见,把头别到了另一边,旁边小桌边几个高大得有些粗鲁的男人见她侧头过来,一阵哄闹,其中一个还吹起了口哨。
肖陆尴尬地跟着老满和小超在赌场里转悠了几下,老满把小超支回酒店,神秘地说要带肖陆见识一下,来拉斯维加斯不是为了打几下老虎机、看几个空中飞人的,是男人就应该去看脱衣舞。他还絮叨着说,以前就要肖陆跟着来,肖陆非要等老婆来。老婆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捞不着肉吃,还是只能对着日本片打飞机。
两个男人像是准备开荤的酒肉和尚,兴奋激动着,七弯八拐地走过几个街区,眼前是一片暧昧的粉红灯光。肖陆跟在后面,他以前觉得去那些地方的没有一个好人,而自己是个好人。但他心里一直有一股欲望和冲动,在林雅来之后,这欲望和冲动变成愤懑和屈辱。舞台上的舞女已经在扭动了,在酒精和音乐的氤氲中,尽力卖弄着猎豹般的曲线,妖娆着长蛇般的柔软,放肆着勾人魂魄的眼神。
几杯酒下肚,老满的眼睛有点发红,盯着几个美国女人的胸部狠狠地看着,“你说这美国妞的胸部捏起来什么感觉呢?一只手肯定是装不下。不过我还是不敢,看那些美国大妞,一屁股能坐死我。我们中国男人就是差点自信啊!就怕征服不了那些大屁股洋妞。不过,这中国女人出了国,比外国女人还骚,一看到高高的洋树枝,就想去攀……”
肖陆也愤怒起来,心想林雅就是这个样子,那晚她喝醉了,对我也算是热情似火的。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她抹着眼泪在机场口送我。现在见了我就不咸不淡,像是不认识我一样,躺在那里就像挺着个死尸,好像我要去玷污她似的。他猛一起身,冲着老满吼起来:“谁说我们没有自信?谁说我们不行?今天,我们能不能男人一点?我今天要让那些洋妞看看,我肖陆是最行的,谁也别想看不起我!”
他扫视全场,望见了吧台旁一个长腿短裙的金发女郎,借着酒劲,他大步地迈了过去,双手往台上一放,脸凑到金发美女跟前,傻愣愣地笑了起来。美女一侧身,蓝色眸子惊奇地看着他。
“嘿!宝贝……你的屁股真像个……真像个蜜桃,让我想咬一口……咬一口!”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说什么?什么像什么?”美女显然没有听清楚他含糊的表述。
“像个婊子!”肖陆鼓足平生勇气,非常男人地大声喊出了一句。也许是喝了酒,也许他真的太紧张,也许他突然想到了林雅,他把蜜桃(peach)说成了婊子(bitch)。
美女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噢!天哪!天哪!该死的中国佬,滚开!滚回你老家去!”旁边的人开始哄笑起来,有的人开始吹口哨,有的骂出一些脏话。肖陆呆在原地,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像末日的大厦般坍塌下来,只有一张红唇从废墟中冲出来笑着:“没用的中国佬!没用的男人!”
他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张开嘴巴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他抱着头,冲出了酒吧。
十一
刚冲到门口,就撞到了从另一间酒吧走出来的林雅,他睁着火红的眼,瞪着林雅。
回到酒店,肖陆的眼睛还是红的,突然他拿出钱包,“你脱衣服,我给你钱!”
林雅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简直就是心理变态!你,你算个什么男人?”
眼前的林雅突然变成了金发美女,指着他的鼻子骂着:“没用的中国佬!”那个影子又变回了林雅,轻蔑地笑着,“哼!性无能,根本不是男人!”肖陆眼里的红血丝弥漫开来,拳头慢慢地攥紧了。
他猛地冲了上来,林雅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按在了地毯上。肖陆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撕一边叫着:“让你看我是不是男人!”又伏身上去,拼命在林雅脖子和胸口咬着。林雅奋力挣扎,用指甲狠命地抓着肖陆的脸。她感觉自己几乎要昏死过去,朦胧中,只知道自己被扒光了衣服,她绝望地将脸扭到了一边。疯狂的肖陆此刻却突然停了下来,他仰起头来,一声狂叫,丢开了裸身的林雅,痛苦地抓着头发,又拼命用头撞击着地面。
林雅猛一翻身,迅速裹上衣服,拉开门就跑了出去。跑了很远很远,跑到一片黑黑的草地,她一下子就趴到了草坪上。她想哭,居然没有眼泪,她只是干嚎着:“我要离婚!要离开这个丑陋的人,这个叫花子,这个变态!明天就回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一个好听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关切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需要帮她报警。林雅抬起头,是那个酒吧里的褐色眼睛,但她冷漠地拒绝了,说只想一个人待着。褐色眼睛解释自己是附近社区的义工,如果愿意,也可以去他妈妈家里坐坐,只要吃了他妈妈的苹果馅饼,世界就会变成甜的了。看林雅还不说话,男孩犹豫着走开,过了一会又跑回来,拿着毯子和食物,如果林雅确定想一个人待着,他就坐在那边的长椅上看着她,确保她没有危险。
林雅裹上毯子,望着远处长椅上坐着的男孩,逐渐冷静了下来,突然觉得世界并不是那么坏的,我永远都不知道遇到的下一个人是谁,我怎么会因为一个变态的人,就放弃我的梦想呢?
回到奥马哈后,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拿就搬去了吉娜那里。过了几天,她同时收到了本地内布拉斯加州大学和纽约大学大众传媒的录取通知。她还来不及狂喜,就已经开始发愁。她知道,如果回去和肖陆重修旧好,靠他的供养还是勉强可以在本地读下去的。如果就这样离开去纽约,那巨额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出国前,他父母把所有积蓄拿出来换成一万美元给她,但这个小家庭的全部财富还不够她一年的学费。
她不甘心放弃,便想到了打工,虽然是违法的,她还是到了一家中餐馆做起了接待员兼洗碗工。有天店里来了一对印度夫妇,端菜的时候,林雅注意到那位太太的手,皮肤虽然黝黑,却是光滑紧致,泛着黑珍珠般的光彩,上面还戴着一个巨大而璀璨的钻戒。林雅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段时间因为泡了太多的洗涤剂,已经明显粗糙松弛了,整个手背发红,指尖粗大。印度人走的时候,破例给了林雅五美元的小费。林雅捏着钱望着他们的背影发了很久呆,机械地收拾着餐桌,然后套上橡皮手套去厨房洗碗。老板娘走进来说:“正好,今天还卖剩了一个鸡丁饭,你把它吃了吧!”林雅默默地把饭端起来,找了一个角落,木然地将饭送进嘴里。饭很冷,吃着吃着,就变成热泪流了下来。
她很想跟母亲倾诉一下,她发现即使磨烂了手也凑不齐她的学费,但她该如何让她母亲接受之前的种种谎言呢?一直以来,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让母亲为她而骄傲,她将这不如意乔装成了美国电影里的片段,让她母亲在梦里徜徉。因此,在邻居和母亲同事们的闲谈中,这个北京知青的女儿,先是考上了北外,再和她的清华老公以托福和GRE满分的成绩被美国常青藤盟校录取,拿着高额的奖学金,住着一间带花园的别墅,每天端着红酒,吃着顶级安格斯牛排。她老公经常在各种大小学术会议上发表演讲,而她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的社会活动家,是巴菲特的座上宾,也是当地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
但此时,她的心像被一个柠檬咬了,酸得难受,甚至难以继续编织梦幻。突然她说了一句自己都没有准备好的话:“其实……妈,我真想回家。”
母亲询问好好的为什么又想回来。林雅推说是吃不惯这边的冰牛奶和容易掉皮的鸡肉。母亲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林雅现在过的什么生活?那是自己年轻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一定要记得妈妈小时候讲的故事,“只要功夫真,铁棍也能磨成针”,学习不要怕苦和难,要用勤奋和毅力去克服它。母亲的语气颇像机场里放映的那些成功励志讲师。
林雅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她不喜欢这静止的感觉,也讨厌过多思考。但现在,胡思乱想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开始回想自己走过的这梦幻般的路,就在几个月前,她拿不到签证,还在恼恨着,焦急地看着自己无法登上天堂的航班。就在一年前,她还在北京的街道上茫然行走着,不甘心淹没在这蝗虫般的人群中。但不管在什么时候,她的心里都有着一种向往,她总能在远处看见一片光亮,她的心就像飞蛾一样,想要去追逐这些光亮。“现在的我又怎么能放弃呢?”她对自己说。她再次走进了那间装饰雅致的起居室,桌上还是那套精美的彩蝶瓷器。上次林雅因为入学申请的事情,提着家乡的两瓶白酒来找过李博士。李博士没有接受礼品,却直接明示了对她个人的好感,告诉她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当时的林雅在犹豫中本能地挣脱了。这次,他的手顺利地揽上了她的腰,“我喜欢有野心的女人,你就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你那细细的眼睛里全是往上生长的野草。有野心就好,那能够明确地告诉你需要什么……”
十二
林雅端坐在镜前,仔细地化妆,她选用了一款轻薄的很接近肤色的粉底,这让她看上去更加自然,颧骨间淡淡的晒斑也隐现出来,平添了性感和神秘。她加了一点棕色的眼影,再画上黑色的眼线,没有用口红,只是抹了一点透明发亮的唇膏。她站起身来,在镜子前轻轻地转了一圈,抹胸式的黑色小礼服也随着曲线扭动着。
“这才是我!”她对着镜中的美艳女郎亲吻了一下。
李博士在获得有偿午餐后,也向林雅回赠了餐后甜点,邀请林雅一同参加当地一位传媒大亨的派对。李博士提示这位霍华德先生为人非常友善,并有专门的助学金资助那些有意从事传媒工作的年轻人,以及在他纽约分公司的实习机会,并意味深长地说霍华德上一任女友就是华裔。
踏上红色与金色交织的卷云纹样地毯,一顶巨大璀璨的古典水晶吊灯照亮了整个门厅,木质扶梯从中央分成两股向二楼优雅地走去,过道装饰着镶金线的罗马柱。左侧墙有一个高大的壁炉,外面是大理石壁炉架,上面挂着一副金框的骑士狩猎油画。林雅晕晕乎乎地见到了霍华德先生,梦游般地打了招呼,亲吻他的脸颊。然后又跟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客厅,坐了下来。林雅已经看不太清这一切,铜制的门把手、浅金色的烛台、鸢尾花的壁毯、锈红色的意大利沙发,还有客人们蓝色的眸子、耳旁摇曳的金坠。她就像掉进了莫奈的油画里,只看到一片光与影的交错,还有无数色彩的糅合。
坐在餐桌上的时候,喝了一小口开胃酒,林雅才缓过神来。她仔细观察霍华德先生,他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有点秃顶,只有脑后围着一圈短短的白发,湛蓝色的眼睛非常有神,透出果敢坚定的气质。林雅发现,自己居然被安排坐在霍华德先生旁边。
霍华德先生举起酒杯,对大家的到来表示荣幸和感谢,在座很多人都是为社会贡献良多的人,也是他多年的好友,虽然别人以为今天的聚会是为庆祝成功收购英国那家电视台,实际上,他的看法和朋友巴菲特一样,金钱是买不到爱的。今天,只为友情——干杯!”大家纷纷动情地举起酒杯,微笑着互致爱意。
过了一会,他温柔地看了看林雅,又举起酒杯,“另外,我也很荣幸地向大家介绍我身边这位东方美人,相信大家早已注意到了她的美貌。哦!雷纳!你就不用假装在吃你的鲑鱼沙拉了,我看见那片可怜的鲑鱼已经从你叉子上掉了三次了。”大家会意地笑了起来,雷纳先生也笑着耸耸肩。
林雅感觉站上了满是聚光灯的舞台,光彩照人却有些手足无措,她羞涩地笑着,有些机械地举起酒杯,起身向大家致意。她突然明白了,小时候,看见乡下亲戚走进她家的时候,他们脸上也是这种局促和惶惑。现在,她就是那个乡下亲戚,突然坐进了城市的大酒店里。
霍华德先生低声在林雅耳边说:“对不起!希望您不会介意我刚才的唐突。我听李博士说你刚来美国,我担心你还不太适应,所以就自作主张为你介绍了。请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享受这个夜晚!”他的声音低沉,态度谦和而又亲切,每个女人都不会拒绝这样体贴的唐突,林雅当然也不例外。
霍华德先生告诉她自己出生在英国,家族在以前也算是英国贵族,不过到了他这一代,也就只剩下一个姓氏和一栋乡下的老房子了。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冒险,也喜欢赌上一把,后来连家族留下的老房子也输掉了。他无法面对母亲,就一个人来到了美国,美国的好处就是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或者你家族的过去。于是他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他赢了!赢得很漂亮,甚至重新赢回了属于家族的老房子以及周围别人的房子。“但是,一切还能回到过去吗?我头上的白发和我那下垂的屁股告诉我,回不去了!”此时他的表情略带了伤感,说自己只能在这幢仿制的房子里想念家乡,想念母亲在壁炉前的背影,想念小时候在森林里骑马时听见的鸟鸣了。
林雅的思绪也被带回了遥远的云南,那个多雨潮湿的小县城,终年飘散着干辣椒和米酒的气味。她说起了木讷的父亲,还有挑剔的母亲。她说到刚过完年的时候,一家人在吃饭,本来桌上只有一个咸菜,一个亲戚走了进来,妈妈连忙从橱柜里端出一碗油亮的扣肉来,样子虽然很诱人,实际上谁也不敢吃,因为那个扣肉已经放了十天了,快要成标本了……说到这里,他们的目光相碰了一下,会心地笑了。
夜色沉沦了下去,喧闹逐渐换了冷清,客人们开始起身告辞。李博士把林雅拉到一边,两只眼珠从鹰勾鼻子后面射出光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就直接一点吧!你想不想改变你自己?你是打算灰头土脸地在这里混,还是有一天出人头地?我告诉你,霍华德先生跟我说,他很喜欢你,而且他是单身的,这个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说了。今晚,你就留下来吧!”
林雅没有说话,开学的时间马上到了,她连一半的学费都没有……只是对肖陆……这算是不道德吗?那到底什么算是道德?她意识到自己能抓住的,只有现在了。
她呆呆看着人们一个一个走出去,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也将她的心震动了一下。黑暗空旷的房间没有一丝声响,间或从窗子里扫进来几许光,停留在她脸上时,照见了瞳孔里交杂的迟疑、害怕、无助,还有一丝丝冒险。
突然她心里生出恐惧来,猛的吸了一口气,幽冷带着铁锈的空气。身后,一扇小门打开了,霍华德先生走了出来,周身捆绑着铁链,穿着黑色的长靴,他那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深海的鬼蜮,高高举起皮鞭,“啪”的一声甩到地板上,“嗨!宝贝!今天,你将成为我脚下的羔羊,接受我的惩罚。”
十三
风呼啸着,世界昏乱着,林雅拼命地跑着、跑着,头发粘在满是泪痕和汗水的脸上。天快亮了,云隙间透出一线光来。
她停了下来,这里是一片空旷的荒草滩。
“妈……妈……我真的真的想要回家!我想回家!妈!你就让我回家吧!”
妈妈的影子站在面前,冷冷地看着自己。
“妈!我不想再受苦了,就让我回来好吗?”她抽泣着,“我要死了!”
“你死——也要死在美国!”
她无力地喊了一声“妈”,就不再说话了,死死咬着嘴唇,踩着枯草,像个幽灵般向前走着。
前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教堂,高耸而神圣的十字架,挑起了她新的希望。
她喘着粗气跑上了山坡,想要冲进那扇大门,却在门口突然被绊倒。她趴在地上,望着廊柱上天使的浮雕,泪水再次落了下来,敲打着地面,“上帝!如果你真的在这儿,我想要告诉你,刚才我看见了自己的灵魂,这个被你抛弃的灵魂,它是如此愚蠢丑陋,甚至比丑陋更不堪,顶着欲望去冒险,却栽进了地狱的火里。此刻,它被烧得一团漆黑,它还是愚顽而不平,它还是不愿意承认它的荒唐……”
这时候,教堂里传来了歌声,丝丝缕缕像是从天空的裂隙中飘散出来……
主!请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
并以永远的光辉照耀他们。
……
可怜的我,那时将说什么呢?
义人不能安心自保,
我还向谁去求庇护?
……
主!仁慈耶稣!
求你赐他们以安息。阿门。
夜的黑似乎吞噬了白昼的明,幽暗中肖陆打开门,看见林雅两眼呆滞地走了进来,满身是泥巴和草根。她望着肖陆的脸,这个曾经朝夕相对却又距离遥远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他,平凡如路人的脸,此刻却如此真实亲切,真实如她能呼吸的空气,能解渴的水,能依偎的肩膀。她多渴望一个怀抱,不管是谁,她张开双臂想要去拥抱他。
肖陆回过脸看见了她,脸上顿时充了血,瞳孔里喷着火:“臭婊子,不要装了!何必装成那一副清纯可怜的样子?从一开始你就在装,其实你心里就是一个妓女。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恐怕我眼睛是长在额头还是下巴上,你都不清楚。那天晚上进了门抱着我,你就是想利用我来到美国。好!也好!我宁愿做你的工具,只要你能高兴,只要你能好好生活,我愿意努力为你做一切事情。我什么都愿意,但我也是人,我也要尊严,可在你眼里,我连人的尊严都没有,我就是一张擦屁股的纸,你用完了,就把你的肮脏和侮辱丢给我。”
她不知道,就在前一晚,当她优雅地迈上李博士的车时,肖陆就在近旁,本来他已再次鼓足勇气,抱着重新燃起的希望想要找回她的心,但他只找到了一些早已经明白的事情。肖陆夹着酒瓶回到公寓并把瓶子砸在了地上,随后赶来敲门的琼斯太太在经历最初的愤怒后,突然萌发了母性的温柔,继而展现了她成熟女人的魅力,她脱下衣服,告诉肖陆她能给他想要的。的确,她后来给了他最想要的——赞美。
林雅麻木的脸上闪过了恐惧,觉得两眼发黑,大地在震动,她想被震到地缝里去。他就这么恨我?
“我……”林雅嗫嚅着,又带着哭腔无力叫着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捂着脸顺着墙蹲了下去。
“你!”肖陆一拳打在墙上,又凑上来到她耳边,“告诉你,臭婊子!你别得意,你别在心里嘲笑我,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不要以为我不行,是你不行!是你不行!”
“我告诉你,她还夸了我!她还夸了我!”肖陆恶狠狠地指着胸脯说。
这句话像根尖刺,扎醒了林雅,又给了她一股力量,她突然抬了头,眼泪在眼眶收了线,眼神立刻从羸弱转成了鄙夷。她慢慢站起来,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半天,原来你在骂自己,无耻下贱的可不止我一个。”
“那是你逼我的,是你这个贱人逼我的。你马上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我看到你我都恶心!”
“好!”林雅已经恢复了冷静,反讽着其实看见他更让人恶心,吃着洋葱,刷着盘子,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衣服。最好大家永远不见!离婚!现在就签协议!同时她提醒,不会要他任何东西,只需要把她父母给她的一万美金还给她。那时候她刚来没有银行卡,怕放着现金不安全,暂时存在肖陆卡上。
“你说什么一万美元?”肖陆的脸庞开始扭曲了,“你住在这里半年的房租要多少钱?你吃我的饭要多少钱?我们上次去旅游的酒店路费又得多少?还有,我曾经送过你一台相机,这又要多少钱?”
“什么?你……你竟然这么无耻!”林雅愤怒地睁圆了眼睛。
“你在我这里花的钱,已经远远超过你的钱了,所以,这些钱是我的了!”
“啊!”林雅突然一声长啸,抓起一个杯子就砸了过去,“混蛋!那是我父母一辈子的血汗钱!”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发抖,“那是我爸我妈……一分一分省出来的……血汗钱!”
“我要杀了你!”她已完全发狂,眼珠全是通红的血丝,抓起桌上一个东西,就朝肖陆刺了过去。
其实那只是一支圆珠笔,肖陆没有戴眼镜,只听见一声“我要杀了你”,一个尖物就刺了过来。他吓得用左臂一挡,顺势一脚就把林雅踢了出去。
林雅一声惨叫,朝侧后方飞了出去,头部轰隆一下撞到桌子的尖角,瞬间迸裂出鲜血来,溅上了雪白的墙壁。
“警察!不许动!”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几支寒光凛凛的枪管指了过来。
肖陆刚一转身,两个巨大的身躯就扑了过去,一只钢臂把他死死钳在地上,另一只将他的手狠狠反锁在背后,他像一只待宰的猪,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是琼斯太太报的警——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她就感觉事情不妙。就算有一夜的恩情,琼斯太太也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十四
春天夹裹着寒气到了,偶尔袭来的凉风让人不禁打个哆嗦,树上的绿芽迟迟未发,似乎还带着冬天的萧索。林雅和肖陆去华盛顿的中国大使馆办离婚手续。
一路上,肖陆没有表情,也没有看过林雅一眼,只是木然凝视着前方,僵硬地摆动着脚步。林雅裹了件黑色毛衣,戴着黑色墨镜,像是去参加葬礼。
吉娜挽着林雅的手臂,悄悄嘟囔着肖陆太不讲情义,也可能是上次被抓到警察局吓傻了,不过那也是他该得的——因为他害林雅头上缝了六针,但他竟然一点歉意都没有。那时如果不是林雅主动找警察说是误会,还有李博士帮忙保释,他肯定坐牢,那会让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从此尿失禁。
林雅透过墨镜望了一下黯淡的街道,轻轻地说:“我和肖陆,到底是我该宽恕他,还是他该宽恕我呢?”
从大使馆出来的时候,林雅在门口停住了,她想再看肖陆一眼,一个离别的拥抱,或者一个善意的眼神,也许会让他们之间的记忆留下那么一点温存。走在前面的肖陆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停了脚步,头微微地斜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没有回过头来,顿了一下,又大踏步地向前走远了。
林雅摸了一下脖子上的十字架,她觉得应该象征性默念一句“祝福你”,但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高尚,她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摘下墨镜,刺眼的光线把她吸引到对面一对并肩走过的身影上——她再次摸了一下十字架,“就算没有祝福,能够宽恕总是美好的。”
深夜的台阶上,林雅坐看着满天的繁星,她想起云南老家的夜空,还有北京的无数夜晚,“我发现,每一处的星星都是很美丽的。只是这美丽,要在我回忆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美丽的。”她闭上眼睛,却在黑暗中看到另一片天空,那是她明天要去的地方——纽约。
过了很久,林雅站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了,突然她想到自己来美国那天穿着的蓝色风衣,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蓝色的风筝,朝着那光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