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茅杯”第六届“文化名城、幸福东莞”全国征文比赛三等奖作品
《黑夜里的心灵花园》
秋澜
“在心里建一座花园。”我现在身处12楼,离小区中心花园不到两百米,我的身体常穿梭其中,可它从来没在我的心里停留片刻。闷热,温度在空气中凝固,从窗户往下望,花园中的绿叶生硬地贴在树枝上,一群孩子因为周末得以打闹嬉戏,喧闹声惊扰了鸣蝉,它们断断续续地把埋怨挤进童声的空隙。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我?另外一个时空会不会有另外一个“我”存在?孩子对生死的思索总是从类似的疑问开始。这是对生命潜意识的探索,生本能与死本能与生俱来,趋利避害亦是人类的本能,我们总习惯谈论生而忌讳讨论死,对死亡的敏感度总被压抑着,一旦受到刺激便极度兴奋,一个生命的消失总比一个生命的诞生来得吸引。
三岁的冬日中午,母亲腆着大肚子,牵着我的小手,沿着绿草如茵的池塘边,走向村卫生所。时光翻越三十年,我依然能感受到和煦的冬阳洒在身上的暖。一路上母亲给我讲了许多,兴许是关于生育的问题,兴许是交待我要如何照顾好弟妹。飘荡在记忆中的那个时刻的声音走远了,而还没经历过多杂念的大脑总能留住当时的感受:兴奋,期待。
母亲躺在一张木床上,脱掉裤子,浓浓的血液从母亲的下身淌出,从木板缝隙坠入床底的红色塑胶盆。心中的圣洁顿时消逝,一个生命的降临,伴随其中的是一个三岁女童眼里的肮脏。可生活中有谁会把一个圣洁的婴儿跟“肮脏”两字联系在一起?我转身走至卫生所门口,坐在门槛上,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如同绑在我心头的绳子,她一叫,背对母亲的小身子便颤抖一下。接生婆的媳妇叫我跟她一同去地里吃甘蔗,还有她比我大两岁的儿子。我正欲起身跟随他们,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快了,米放弃!”我回至方才站立的位置,等待一个跟我血管里留着相同血液的婴儿的诞生。母亲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上身大汗淋漓,下身依然淌着鲜血。“睇到脑壳啦,出力滴!”接生婆说,我踮着脚探望,果真见一个紫褐色的小脑袋渐渐从母亲的大腿之间滑出来。啼哭声撞击渗着暗黄斑迹的砖墙,响亮,彻底,像要宣告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从此多一个。
奶奶听说是个儿子,立刻生火煲姜汤。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慷慨地杀掉了几十只留着生鸡蛋的母鸡。而我出生时,母亲只吃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对比起弟弟,我的生命是卑微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时刻要让着弟弟,不仅仅因为他比我小,更因为他是男娃,男人生来比女人尊贵。村里不少家庭为了合法地得到一个儿子,或把孩子的出生年份向前移动,或让女儿成为黑户,或不惜把小女儿送出去。生为女子,面对着更多命运的不知数。
弟弟的出生把真正意义上的黑夜注入我幼小的生命体。每当单独处于黑暗中,神经紧绷的声响在耳畔嗡嗡作祟,告诉我有鬼要来夺取我的小生命。我失去了妈妈陪睡的待遇,黑夜的到来伴随着死亡的阴影。我惊恐地爬上床,用被窝把整个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想象着一只巨大的魔掌向我伸来,睡眠在躯体颤抖的疲劳中慢慢走近我。第二天醒来,头发和着汗水黏成一团。白天把一切恐惧都赶跑,我的躯体和精神全投入玩耍中。跟伙伴们玩捉迷藏时,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我习惯往黑暗深处钻。一次我成功地从猫洞钻进一所遗弃的房子时,兴奋得浑身颤抖,忘记了黑夜里也是如此颤抖着入睡的。
安全感的缺失,让我过早地思考生死。黑夜里,我坚信鬼魂跟人类共存。晚饭后的星空下,我常跑到晒谷场听大哥哥大姐姐们讲鬼故事,兴奋,惊恐,以近乎窒息收场,决定以后再也不来了。第二个晚上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晒谷场。生命总喜欢在挑战极限中获得满足。
祠堂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说可以辟邪。每当晚上途径那儿,我依然胆战心惊,两腿飞快地前后交替,一阵黑影从身侧掠过,风之声尤为阴险。隐约感觉到一只白色的爪子向我抓来,脑子一片空白。到家后,才发觉心脏在轰鸣,庆幸自己居然可以平安到家。村里的白事都在那儿举行,祠堂门口唢呐声响起之时,便有一支身披白麻的队伍护着棺材上山。一天清早,二十岁的堂姐哭着来通知母亲,奶奶去了。母亲红着眼睛往奶奶家赶。四岁的我尚不知道“去了”的含义,觉得可以让两个成年人如此伤心的,必定是大事,好奇地跟着去。奶奶直蹦蹦地躺在床上,伯娘她们早已哭作一团,母亲也立刻跪在床边大哭。我更觉新奇,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然后研究奶奶的神情:轻轻地闭着双眼,平静、安详,像睡着了。突然母亲扯我跪下,小声说:“还不哭?”我顿时明白,原来大人们在演戏,便也假装哭起来,眼睛透过指缝继续观看各个角色的表演。不知就这样“哭喊”了多久,父亲、伯父和姑父走了进来。姑父说:“你地米哭啦,比老人安静滴啦。”我很高兴,表演可以结束了。几天后,我们披着白麻护着棺材上山去,我才意识到,奶奶的生命不再,枯萎的躯体也将随之腐烂。从此,我的黑夜里多了一个熟悉的鬼魂。
跟随母亲去农田,锄头铲除了杂草,也翻动了蚯蚓的居所。它们钻进泥土,不怕黑么?“蚯蚓没眼睛,怕啥黑?”母亲说。没眼睛就不怕黑?那瞎子不就没黑夜了吗?“傻女,瞎子每天都生活在黑夜中。”母亲给了我答案,也让我处于矛盾的思考中。终于,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蚯蚓思想简单,不会像人类那样把世间万物弄得纷繁复杂,更不会虚构出太多困扰心灵的情景。小小年纪的我,似乎明白了:让思想简单,让生活简单,内心就可安宁。
一天父亲抓回了一窝雏鸟,短黄的羽毛,圆圆的脑袋,有点像刚孵出的小鸡,甚是可爱。可是,父亲要拔掉它们的羽毛,炖一锅香汤。父亲随手抓了一只,一撮撮羽毛快速地从褐色的皮肤上脱落,小生命发出凄惨而脆弱的叫声,圆圆的眼珠滚动着悲哀的蓝光。我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地抓了两只,溜出门外,飞快地跑向田野。我用干草为它们编了一个窝,放在草丛深处,希望鸟妈妈能领回它们。在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担心它们会被蛇吃掉,又返回去,把它们的窝安置在一棵橙子树上。第二天去看,它们垂着头,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捧着草窝拼命跑,跑进村里的庙宇,跪在神像面前,祈祷小鸟能健康成长。其中一只似乎懂得我的心,它抬起摇摇晃晃的小脑袋,对我眨了眨疲倦的眼睛,让它们永远地闭上了。而另外一只,还没来得及跟我道别,身体慢慢僵硬起来,直直地倒在我给它们垒的窝里。我失声痛哭,好像失去的是我的至亲,而不仅是两只小鸟。我摘了些野花,给它们做了个“灵柩”,哼着凄凉的曲儿,把它们埋在庙宇侧的龙眼树下。
多年来,我时常想起这两只雏鸟,想象它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健康成长,快乐飞翔。幻想着它们在黑夜里飞向我的窗户……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居然是一个没成长起来的我的影子:弱小无助,谨慎敏感——我把对自己的怜惜寄托在两个弱小的生命体上。回想起一个脆弱的小女孩,借着两只小鸟的命运痛哭自己的命运,内心总会隐隐地作痛。
世间每天都有生命降临和消逝,周而复始地生息繁衍。人类的出生总是那么的单调:顺产或剖腹产,而人类的死亡却变幻无穷,充满着各种神奇色彩,造就了种种故事。生老病死、祸福旦夕、天灾人祸、瘟疫战争……即便各种形式的死亡是生态平衡的调节剂,身边的死亡始终让我莫名地失落。一个缺失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的灵魂,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
“不知生,焉知死?”在我成长过程的某天,孔圣人那沉厚的心音,穿越几千年的光阴如是告知我。“不知生,焉知死”,嗯,活在当下,可一到黑夜,恐慌落寞仍然若即若离地盘旋在我的灵魂深处。大学时偶然读到了孔圣人的另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疑惑,什么“道”那么珍贵,“早上”领悟,“晚上”死而无憾?时至今日,我依然困惑。“在心里建一座花园”,世界上最疼我的一个亲人在他生命的终结时刻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若有所思。